与贝克特兄弟的道别简单干脆。
欧阳明皓看着苏尹的侧脸。
“你其实不用这么抗拒，他们没有恶意。”
“我知道。”苏尹回答，视线依旧追随着那对兄弟的背影。
她只是还无法将这些鲜活的、带着善意的新面孔，与前世记忆里模糊的墓碑重叠。
时间转瞬即逝，测试的一天到了。
所有学员被集合到一间巨大的穹顶式建筑内。
冷白色的灯光从高处洒下，照亮了排列整齐的金属巨物。
那是一个个独立的驾驶模拟舱。
它们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头盔，表面布满复杂的线路和接口，舱门紧闭，透出一股冰冷的压迫感。
教官克鲁格站在队列前方，双手背在身后，身形挺拔。
他的眼神像鹰一样扫过每一个学员的脸。
“欢迎来到‘摇篮’。”
克鲁格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大厅，带着金属的质感。
“在你们接触真正的机甲之前，这里就是你们的全世界。”
“你们将在这里学会奔跑，学会战斗，学会流血，学会死亡。”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锁定在队列最前方的苏尹和欧阳明皓身上。
“也会在这里，被淘汰。”
“今天的第一个科目，单人驾驶适应性测试。”
克鲁格指向那些模拟舱。
“系统会模拟一台机甲猎人的右半脑或左半脑，你们需要独立完成所有基础指令。”
“目标是在怪兽模拟进攻下，存活五分钟。”
学员中发出一阵细微的骚动。
独立控制半个机甲猎人，意味着神经负荷不会被分担。
这对于从未接触过机甲猎人的新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别想着什么左右开弓的天才梦。”
克鲁哥冷笑一声。
“你们要做的，仅仅是控制好自己负责的那一半身体，让它不要变成一堆废铁。”
“现在，按编号进入模拟舱。”
苏尹的编号是01，欧阳明皓是02。
“加油。”欧阳明皓在她进入舱门前低声说。
苏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舱门在她身后无声的合拢。
黑暗和寂静瞬间将她吞噬。
只有微弱的指示灯在闪烁。
冰凉的传导凝胶从座椅背后渗出，贴上她的后颈和脊椎。
机械臂自动伸展，将布满传感器的头盔固定在她的头部。
【神经元连接启动……】
【驾驶员：苏尹，编号：G-01，脑波稳定。】
【分配半脑：左半球。】
系统的电子音在脑海中响起。
眼前黑暗的视界瞬间被点亮。
一片广阔的虚拟城市出现在她面前，高楼林立，街道纵横。
“这感觉……”
苏尹动了动手指。
虚拟视野中，一台机甲的左臂应声抬起。
熟悉又陌生。
她能清晰的感觉到机甲左半身的每一个关节，每一条线路。
但右半身却是一片空白。
像一个幽灵肢体，不存在，却又时刻提醒着她那里本应有东西。
【模拟开始。】
【怪兽级别：一级。】
警报声在城市上空尖锐的响起。
远处，一头巨大的怪兽撞碎建筑，咆哮着冲来。
苏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只是控制左半边而已。
她尝试迈出左腿，带动整个机甲向前移动。
机甲的动作笨拙不堪。
左腿向前，右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拖在后面，整个机身失去平衡，踉跄着撞向旁边的建筑。
轰隆！
视窗剧烈震动，碎石和烟尘弥漫。
【警告：机身平衡系统失调。】
“该死。”
苏尹低声咒骂。
她的大脑习惯性的发出了协同指令。
左脑控制左腿前进，右脑控制右腿跟上以维持平衡。
但现在，右脑的指令没有接收者。
她必须用左脑同时思考两个动作，一个主动，一个被动。
就像一个人同时玩两种不同的乐器。
怪兽已经冲到面前。
锋利的爪子带着风声挥下。
苏尹下意识的抬起左臂格挡。
砰！
巨大的冲击力传来，机甲的左臂被狠狠弹开，火花四溅。
【警告：左臂装甲受损20%。】
她的大脑和身体都在尖叫，呼唤着那个不存在的搭档。
“明皓，右拳！”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的从脑海深处冒出来。
然而，没有回应。
机甲的右臂纹丝不动，安静的垂在身侧。
怪兽的下一次攻击接踵而至。
苏尹狼狈的操控机甲后退，试图拉开距离。
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摇摇晃晃。
左脚，右脚，稳住重心。
她拼命的在脑中给自己下达最基础的指令。
可身体的记忆，灵魂的习惯，都在抗拒这种分裂的操作方式。
十年的并肩作战，让她和欧阳明皓早已融为一体。
他的右半脑，就是她的右半脑。
现在，她的灵魂被撕开了一半。
她看见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对着机甲毫无防备的右侧咬来。
苏尹的瞳孔猛的收缩。
她嘶吼着，试图将左臂挥过去阻挡，但距离太远了。
【致命攻击警告！】
【右侧驾驶舱区域遭受重创……】
【神经连接过载，强制中断。】
滋啦——
刺耳的电流声闪过。
眼前的虚拟世界瞬间破碎，化为一片黑暗。
模拟舱的舱门嘶的一声打开。
刺眼的光线涌入，苏尹下意识的用手挡住眼睛。
她浑身是汗，后背的作战服都湿透了。
一阵阵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欧阳明皓已经等在舱外，看到她的样子，立刻伸手扶住她。
“你还好吗？脸很白。”
苏尹摇了摇头，撑着他的手臂站稳。
大厅中央的巨型屏幕上，她的测试数据被醒目的红色标记出来。
【驾驶员G-01，苏尹。】
【测试结果：失败。】
【生存时间：1分28秒。】
【机体损伤：73%（核心区域被毁）。】
【神经负荷率：峰值158%（危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片刺眼的红色上。
一片死寂。
没人能相信，入学测试时同步率高达93%的首席，竟然交出了这样一份惨不忍睹的成绩单。
“1分28秒。”
克鲁格教官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在真正的一级怪兽面前，你连让它热身的时间都不够。”
他走到苏尹面前，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将她从头到脚剖析一遍。
“告诉我，G-01号学员，你在里面做了什么？”
苏尹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回答我！”克鲁格的声音陡然拔高。
“报告教官，我……”苏尹深吸一口气，“我在适应。”
“适应？”
克鲁格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的神经负荷率飙到了158%，这意味着你的大脑几乎被烧毁。这就是你的适应方式？”
他抬手指向屏幕。
“你的机甲移动轨迹，像个喝醉的酒鬼。你的格挡动作，软弱无力。你全程都在被动挨打，直到被一口咬碎。”
“这就是我们学院，以历史最高同步率记录入学的首席？”
克鲁格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苏尹的身上。
周围的学员们开始窃窃私语。
“怎么会这样？她格斗不是很厉害吗？”
“单人操作和双人格斗是两回事吧……”
“这成绩也太差了，我刚才都撑过了三分钟。”
贝克特兄弟中的瑞利皱着眉，也感到不可思议。
那个在格斗场上冷静、精准，甚至带着一丝杀气的女孩，和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菜鸟，完全无法联系起来。
“我更擅长协同作战。”苏尹抬起头，直视克鲁格的眼睛。
“协同作战？”
克鲁格的嘴角撇出一丝轻蔑。
“你把‘通感’当成什么了？让你偷懒的借口吗？”
他上前一步，几乎贴到苏尹的面前。
“一个优秀的猎人，首先必须是一个独立的强者。你的精神，你的意志，必须能独自撑起半边天空。否则，你对你的搭档而言，就不是助力，而是累赘！”
“你连自己都控制不好，还谈什么和别人同步？”
“你的大脑在排斥独立的神经负荷，这在历史上只有一种解释——驾驶员患有‘通感依赖症’。”
“一旦形成这种依赖，你的精神将无法脱离你的搭档而独立存在。你会变成一个寄生虫，一个幽灵，吸附在健康的那一半上。”
“这样的驾驶员，我们PPDC一个都不要！”
“寄生虫……”苏尹的身体微微一颤。
这个词，刺痛了她。
“教官，我认为你对苏尹的判断有失偏颇。”
欧阳明皓忽然开口，将苏尹挡在了自己身后。
克鲁格的视线转向他。
“哦？G-02号学员，你有什么高见？”
“我的测试也结束了。”欧阳明皓平静的说。
屏幕上，属于他的数据刷新出来。
【驾驶员G-02，欧阳明皓。】
【测试结果：优秀。】
【生存时间：5分00秒。】
【击杀数：1。】
【神经负荷率：峰值85%（平稳）。】
一片惊叹声响起。
在单人模式下成功击杀怪兽，这在新人中是顶尖的水平。
“很好。”克鲁格点了点头，表情缓和了一些，“你的表现，才符合首席的身份。”
“但我的感受，和苏尹一样。”欧阳明皓说。
克鲁格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什么意思？”
“在模拟舱里，我同样觉得别扭。”
欧阳明皓看着自己的右手。
“我习惯了将右半身的控制权完全交出去。所以我的机甲在前半段也失误频频，只是靠着身体素质强行纠正了回来。”
他转向克鲁格。
“苏尹不是弱，也不是什么‘通感依赖症’。她只是比我更纯粹。”
“纯粹的相信自己的搭档。”
“她的大脑，她的灵魂，从一开始就为‘通感’而生。她就是最完美的‘左半脑’。”
“胡说八道！”克鲁格喝斥道，“这套天作之合的浪漫说辞，留到晚上写进你们的日记里去！”
“猎人学院不需要童话故事，只需要合格的战士！”
“我要求苏尹在下一次单人测试中，必须存活超过三分钟。否则，我会建议指挥部，重新评估你们的搭档资格！”
重新评估搭档资格。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大厅里炸开。
这意味着，他们这对创造了历史记录的组合，可能会被强行拆散。
苏尹的脸色变得更白了。
她不怕被批评，不怕被惩罚。
但她无法接受再次与欧阳明皓分开。
她重生归来，就是为了守护他，弥补前世的遗憾。
如果连站在他身边的资格都失去了，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就在气氛僵持到冰点时，克鲁格的通讯器响了。
他看了一眼，接通。
“指挥官。”
“……”
“是，我明白测试进度。但是G-01号学员的情况……”
“……”
“是，我明白了。”
克鲁格挂断通讯，脸色有些复杂。
他再次看向苏尹和欧阳明皓。
“指挥部命令，提前开始下一阶段测试。”
“从现在起，转入双人同步模拟。”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
“G-01，G-02，你们是第一组。到最大的那个模拟舱去。”
最大的模拟舱。
那是唯一一个为双人同步设计的特殊驾驶舱，位于大厅的正中央，像一座小小的神龛。
机会来了。
苏尹的心脏重新剧烈的跳动起来。
她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怀疑的，好奇的，看好戏的。
但她不在乎。
她只在乎一个人。
欧阳明皓转过身，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或动摇。
只有坚定，和一种全然的信任。
那眼神仿佛在说：别担心，有我在。
苏尹紧绷的嘴角，终于，慢慢的，向上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不是苦笑，也不是伪装。
而是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就像漂泊了许久的船，终于看到了属于它的那座灯塔。
她什么也没说。
他也什么都没说。
两人就这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并肩走向那个中央的模拟舱。
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不大，却异常的同步。
嗒。
嗒。
嗒。
像一个节拍。
一种宣告。
幽灵，即将与它的另一半重逢。
克鲁格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法理解的困惑。
他想不明白。
一个单人测试几乎崩溃的学员，和一个成绩优秀的学员。
为什么，他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对等的气场。
甚至……那个女孩的气场，还要更强一些。
那是一种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后，才会沉淀下来的，绝对的自信。
仿佛接下来要进入的不是模拟舱，而是她早已统治了千百次的，自己的领地。
“荒谬。”
克鲁哥低声自语，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出脑海。
他跟了过去，站在双人模拟舱的控制台前。
“进去。”
他的语气依旧冰冷。
舱门在两人面前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两个并排的驾驶席。
欧阳明皓率先迈步，然后自然而然的伸出手，拉了苏尹一把。
苏尹握住他的手，借力跨入舱内。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充满了力量。
熟悉的感觉，让她纷乱的心绪彻底安定下来。
舱门在他们身后关闭。
熟悉的黑暗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苏尹不再感到孤单。
她能听到身旁属于欧阳明皓的，平稳的呼吸声。
“准备好了吗？”他问。
“一直都是。”苏尹回答。
机械臂和神经连接装置再次启动。
【双人神经元单独连接启动……】
【左半脑驾驶员：苏尹，编号：G-01。】
【右半脑驾驶员：欧阳明皓，编号：G-02。】
【开始进行模拟通感……】
模拟通感不是真正的通感，二人只进行意识的交流，而真正的通感才是真正的成为搭档的“另一半大脑”。
苏尹闭上眼睛。
一股暖流，从连接着脊椎的端口涌入。
那不是冰冷的电流，而是另一个熟悉的意识。
阳光，开朗，带着一丝好奇和期待。
像一阵温暖的风，吹散了她脑中的所有阴霾。
“嘿，我进来了。”
欧阳明皓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直接在她的意识深处响起。
“感觉……好神奇。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别乱想。”
她的意念带着一丝羞恼，像一只小猫。
“抱歉抱歉。”欧阳明皓的意识传来一阵笑意。
苏尹的心，重重一跳。
【模拟通感建立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