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空无一人。
金属墙壁反射着日光灯冰冷的光。
苏尹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一下，又一下。
她刚从元帅的办公室出来。
那场谈话抽干了她不少力气。
元帅最后那句“我选择相信你”，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也像一片轻盈的羽毛。
它暂时压下了危机。
也带来了新的重量。
通感会暴露一切。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在苏尹的神经上。
没错，她可以对所有人撒谎，用父亲的训练当借口，用天才的直觉做伪装。
可是在正式的通感连接里，在那个意识与记忆交融的世界，她无法对欧阳明皓撒谎。
灵魂不会骗人。
前世作为苏毅的一切，那些血与火的战斗，那些与战友并肩的瞬间，都烙印在灵魂深处。
一旦进行正式的同感连接的时候，这些记忆迟早会暴露。
到那时，欧阳明皓会看到什么？
一个死去的男人，一个名叫苏毅的猎人，用着一具少女的身体，站在他的面前。
他会怎么想？
会把她当成怪物吗？
苏尹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
她闭上眼睛。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前路艰险，但她别无选择。
无论如何，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那些本不该牺牲的战友，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欧阳明皓。
想到那个名字，胸口传来一阵微弱的暖意。
苏尹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朝宿舍区走去。
麻烦总是一个接一个。
解决了元帅这边的怀疑，搭档那边......恐怕更难应付。
以欧阳明皓的敏锐，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刚拐过一个弯，苏尹就看到了自己的宿舍门。
以及宿舍门对面的那个身影。
欧阳明皓的宿舍门开着。
他没有待在房间里，而是搬了一张最简单的金属板凳，就那么大喇喇的坐在了走廊里。
他双臂环抱在胸前，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屈起，脚踩在墙壁上。
姿势很放松，像是在欣赏走廊的风景。
但那双眼睛，却一眨不眨的锁定着苏尹走来的方向。
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质问，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
仿佛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并且笃定她一定会从这个方向回来。
苏尹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知道，躲不掉了。
她走到自己的宿舍门口，拿出磁卡准备开门。
“回来了。”
欧阳明皓开口了，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放下了踩在墙上的脚，坐直了身体。
“嗯。”
苏尹低声应了一句，假装没看见他专注的眼神，将磁卡贴在感应器上。
“嘀”的一声，门锁解开了。
她推开门，正准备闪身进去。
“元帅找你，都聊了什么？”
问题还是来了。
直接，而且切中要害。
苏尹的动作停在原地，背对着他。
她该怎么说？
把元帅的警告告诉他？
让他知道自己现在是PPDC高层眼里的重点怀疑对象？
不行。
这只会让他跟着一起卷入麻烦。
这一世，她想让他安安全全的。
“没什么。”
苏尹转过身，脸上挂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
“就是例行谈话，元帅很看好我们这对搭档，鼓励我们好好训练。”
她试图用一个万无一失的官方理由搪塞过去。
欧阳明皓静静的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深，像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
他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
走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尹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僵硬。
这种沉默的压迫感，比任何激烈的质问都要可怕。
她感觉自己的伪装正在一点点被他看穿。
“是吗？”
终于，欧阳明皓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
“只是看好我们？”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向苏尹走来。
“如果只是看好我们，为什么不把我也叫上？”
他的逼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元帅的时间那么宝贵，为什么要在一个新人身上浪费那么久？”
“如果只是搭档的问题，为什么他只单独找你一个人？”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子弹，精准的击碎了苏尹的防线。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欧阳明皓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突然，他伸出手。
不是推，也不是抓。
而是拉住了苏尹的手腕。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
苏尹浑身一僵。
下一秒，欧阳明皓用力一拉，将她拽进了他的房间。
砰！
宿舍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里很暗，窗帘拉着，只有一点微光从缝隙里透进来。
狭小的空间里，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苏尹。”
欧阳明皓没有放开她的手腕。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委屈。
“看着我。”
苏尹被迫抬起头。
在昏暗的光线里，她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颚线，和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他没有大吼，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
“从入学考试开始，你就很奇怪。”
“你的理论知识，你的战斗技巧，你对机甲的理解......那根本不是一个新人该有的水平。”
“还有我们的同步率，我们的配合，那种默契......你每次都用‘直觉’来解释。”
“你真的觉得我会信吗？”
苏尹的心脏在狂跳。
她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攥得更紧。
“今天在模拟舱里，元帅设下的雷暴环境，那是连资深游侠都头疼的绝境。”
“你却冷静的利用环境，甚至超载能量核心去攻击怪兽。”
“那种战术，那种判断力，根本不是‘天才’两个字可以解释的！”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
“所以，元帅找你，根本不是因为看好我们，而是因为怀疑你，对不对？”
苏尹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他全都猜到了。
看着她震惊的表情，欧阳明皓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受伤。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的声音放轻了，带着一丝沙哑。
“为什么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伸出双手，死死的抓住了她的肩膀。
力道之大，让苏尹感到一阵疼痛。
“看着我的眼睛，苏尹。”
他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我们是搭档，对吧？”
“是要把生命交给对方的搭档。”
“可你呢？”
“你明明只是一个跟我同龄的女孩子，平时给我的感觉，却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前辈，一个背负了很多东西的......长官。”
“你会在我冲动的时候拉住我，会在我迷茫的时候指引我，你甚至......会在危险的时候下意识的挡在我前面。”
他说着，抓着她肩膀的手微微颤抖。
“你懂那种感觉吗？”
“我的搭档，那个本该和我并肩作战的人，却总想着把我护在身后。”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需要被保护的累赘吗？”
“如果你真的......真的把我当成你的搭档......”
他的声音哽咽了。
“......就不要再瞒着我，好吗？”
最后那句话，带着近乎哀求的语气。
昏暗的房间里，苏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那双写满了痛苦、困惑和真诚的眼睛。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一直以为，隐瞒是为了保护他。
不让他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不让他被自己的秘密所困扰，让他能像一个正常的天才新兵那样成长。
可她错了。
错得离谱。
她的隐瞒，她的刻意疏离，她的独自承担，对他而言，不是保护，而是最残忍的伤害。
它否定了他们的关系，践踏了“搭档”这两个字的神圣。
欧阳明皓是谁？
他是和她一起走上战场的搭档。
他不是温室里的花朵。
他是顶天立地的战士。
是她苏毅......是她苏尹，唯一认可的，可以交付性命的搭档。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啊？
因为重生的侥幸，因为性别的隔阂，因为对未来的恐惧，就忘了他们之间最根本的羁绊。
他们是一心同体的搭档啊！
一股巨大的悔意和酸楚涌上心头。
苏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为她的隐瞒而痛苦不已的少年。
他不是前世那个成熟稳重，能笑着拍她肩膀说“放心，有我”的男人。
他还很年轻，还有些青涩，会因为被排斥在外而感到受伤和愤怒。
但他那份想要并肩作战的决心，那份不容置疑的真诚，和前世一模一样。
是自己，把他推开了。
“对不起......”
苏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的开口。
“对不起，明皓。”
她放弃了所有的伪装和抵抗。
在欧阳明皓错愕的目光中，她上前一步，伸出双臂，紧紧的抱住了他。
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
属于他的，干净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气息瞬间充满了她的鼻腔。
欧阳明皓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和胸前传来的，那微弱的湿意。
她......哭了？
这个念头让他手足无措，抓着她肩膀的双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我不是......不是不相信你。”
苏尹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传来。
“我只是......怕了。”
“我怕把你也卷进来，怕你因为我的事......遇到危险。”
“我只是想保护你。”
听到这句话，欧阳明皓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原来是这样。
不是不信任，而是......过度的保护。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释然，有无奈，还有一丝......心疼。
这个总是表现得无比强大的女孩，原来也会害怕。
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的落在了她的背上，笨拙的拍了拍。
“傻瓜。”
他的声音温柔了下来。
“我们是搭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有什么危险，我们一起扛。”
苏尹在他怀里，用力的点了点头。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元帅怀疑我了。”
她选择坦白。
“他怀疑我的战斗经验和理论知识的来源。”
“他把我，和之前在网络上出现的一个，代号叫‘Rogue_Zero’的联系在了一起。”
“Rogue_Zero？”欧阳明皓皱起了眉头。
“嗯。”苏尹点头，“因为我交上去的论文里，有部分数据和‘Rogue_Zero’发布的构想高度重合。”
“所以，我现在是PPDC的最高级别监控对象。”
“元帅警告我，在通感里，任何秘密都藏不住。他让我......好自为之。”
她一口气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那些压在心底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一块。
说完，她紧张的看着欧阳明皓的反应。
欧阳明皓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有震惊，有凝重，但唯独没有怀疑和退缩。
“所以，你真的是‘Rogue_Zero’？”他问。
“......是。”苏尹艰难的承认。
“那些关于怪兽弱点的分析是你写的？”
“是。”
欧阳明皓看着眼前的少女，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对她的认知，还是太浅薄了。
但是，看着她那双因为坦白而显得有些脆弱和不安的眼睛，他心中的震撼，又渐渐化为了一种更加坚定的情绪。
“我明白了。”
他郑重的说。
“这就是你的秘密。”
苏尹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只是其中一个。”
她还有一个更大的，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欧阳明皓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
他知道，她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最大的信任了。
这就够了。
“以后，不准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他的语气严肃了起来。
“不管是元帅的怀疑，还是别的什么麻烦，你都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们一起面对。”
苏尹看着他认真的神情，重重的点了点头。
“好。”
“我保证。”
她承诺道。
“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们可是......一心同体的搭档啊。”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句中二气息十足的话，是前世的苏毅，在第一次和欧阳明皓成功同步后，笑着对他说的话。
没想到，时隔十年，竟然又从自己嘴里说了出来。
房间里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有些微妙。
紧张的对峙和沉重的坦白都已过去。
剩下的，是一种雨过天晴的宁静。
以及......一丝尴尬。
欧阳明皓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们......还抱在一起。
而且抱得很紧。
少女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平稳下来的心跳。
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一股热气，不受控制的从脖子根，一直烧到了耳尖。
他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咳！”
欧阳明皓像是被电到一样，猛地松开手，还顺势把苏尹往后推了一小步。
动作略显粗暴，带着一丝慌乱。
“那、那个......知道就好！”
他结结巴巴的开口，眼神飘忽，完全不敢和苏尹对视。
“我、我们可是搭档啊！”
他几乎是重复了一遍苏尹刚才的话，但语气里的底气，却完全消失了。
说完，他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猛地转身，快步走到窗边，“唰”的一声拉开了窗帘。
午后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照亮了房间里的每一粒尘埃。
也照亮了他通红的侧脸和耳朵。
苏尹站在原地，看着他笨拙又慌张的背影，有些发懵。
刚才那个气势汹汹，把她逼到角落里质问的人去哪了？
这个手足无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纯情少年是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然后又抬头看了看欧阳明皓。
忽然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清脆，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欧阳明皓的身体一僵，背对着她，脖子红得更厉害了。
“笑什么笑！”他闷声闷气的说，声音里满是恼羞成怒。
苏尹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底最后一点阴霾也彻底散去。
真好。
真好啊。
不管重来多少次，不管身份如何改变。
他还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