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机的舱门伴着液压杆的泄气声缓缓落下。
一股混杂着海洋咸味与工业废气的湿热空气涌了进来。
这就是香港破碎穹顶基地的味道。
苏尹深吸一口气，这个味道让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欧阳明皓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他一把抓住苏尹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她冲下舷梯。
“快点，苏尹，我们到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脚下的混凝土地面印着巨大的黄色引导线，一直延伸到钢铁结构的深处。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噪音。
重型机械的轰鸣，金属碰撞的锐响，还有扩音器里不断传出的指令声，交织成一首属于人类反抗的交响乐。
数十名穿着各色工作服的地勤人员在巨大的机库里忙碌穿行，他们就像巨大钢铁造物脚下的工蚁。
“天哪......”
欧阳明皓停下脚步，仰着头，嘴巴无意识的张开。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忙碌的人群，最终定格在机库中央。
三台巨大的机甲猎人，静静矗立在各自的整备架上。
“那是......‘地平线勇士’，‘暴风赤红’......”欧阳明皓的声音像是梦呓，“还有......我们的‘少林游侠’！”
他拉着苏尹，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那个最熟悉的身影。
苏尹的脚步有些虚浮，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越是靠近，那股熟悉的压迫感就越是强烈。
它就站在那里，比影像和数据中看到的任何形态都要宏伟。
暗红色的涂装在无数灯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冰冷而深沉的光泽，如同凝固的血液。
这不是模型，也不是虚拟影像。
这是真正的“少林游侠”，是苏毅曾经的座驾，也是他生命的终点。
欧阳明皓已经跑到机甲的巨足下，他仰着头，张大嘴巴，完全被眼前的庞然大物夺去了所有心神。
“天哪......它比我想象的还要......还要......”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苏尹停下脚步，站在距离机甲十几米的地方。
第一次驾驶它冲出机库，迎着海风冲向战场的激动。
在南海的深海中，与怪兽“欲望之神”缠斗的惊险。
和“暴风赤红”并肩作战，在首尔的废墟上击杀“炎神”的豪迈。
还有......最后一次。
在上海近海，因为冷却系统出故障而暂时无法出战的“暴风赤红”，独自迎战怪兽“豁达”。
左臂的长矛被折断，驾驶舱内警报声撕心裂肺。
欧阳明皓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以及他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兄弟......看来只能到这了......”
剧烈的刺痛从心脏传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些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用理智筑起的高墙。
她的灵魂是苏毅。
这个冰冷的铁家伙，才是她真正的身体。
“苏尹？你怎么了？”欧阳明皓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他发现苏尹脸色苍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没什么。”苏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迈步走了过去。
她走到欧阳明皓身边，和他一样，仰望着这台战争巨兽。
“感觉怎么样？我们的‘新家’。”欧阳明皓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语气里满是期待和骄傲。
“它很强大。”苏尹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是当然！”欧阳明皓自豪的拍了拍机甲的脚踝，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它可是三代机甲里的佼佼者，水下作战的王者！”
“不只是水下。”苏尹下意识的反驳。
她抬起手，指向机甲的左臂。
“它的左臂里，内置了碳钨合金长矛。全长六十英尺，通过高压气体瞬间发射，能有效刺穿四级怪兽的甲壳。”
她的手指又移向机甲的右手。
“右手掌心，藏着流星链锤。钛合金材质，链身布满刀片，近身缠斗时非常致命。”
欧了阳明皓惊讶的转头看着她。
“哇，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我只在手册上看到过武器代号，可没有这么详细的数据。”
“我......”
苏尹的心猛地一沉。
糟了，说的太多了。
她光顾着沉浸在回忆里，忘记了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刚从学院毕业的候补生。
这些关于武器实战应用的细节，根本不是一个新人应该知道的。
“我......我之前在一篇关于三代机甲武器系统迭代的论文上看到的。”
她迅速编造了一个理由。
“那篇论文比较冷门，所以你可能没注意。”
欧阳明皓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是吗？”
“可能......是你漏掉了吧。”
苏尹的眼神有些闪躲，不敢与他对视，将视线重新投向少林游侠。
那熟悉的轮廓，冰冷的质感，让她感到一阵心安，又感到一阵刺痛。
她知道，只要踏入驾驶舱，与欧阳明皓进行正式的深度通感。
那么她属于“苏毅”的所有记忆，所有战斗本能，所有无法对人言说的痛苦和秘密，都将毫无保留的呈现在欧阳明皓的脑海里。
她会看到哥哥的死。
她会看到自己为了救他，被怪兽拦腰撕碎的瞬间。
到时候，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嘿，你们两个，新来的菜鸟吗？”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两人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身材瘦高，拄着一根手杖的男人，正站在机甲维护平台的阴影下。
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正一眨不眨的审视着他们。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下巴上带着青色的胡茬，看起来像是几天没有好好休息。
“你们就是那对‘首席’？”男人开口，声音平直，带着一丝德语腔特有的生硬感。
欧阳明皓愣了一下，随即立正站好。
“报告长官！我们是猎人学院本期首席毕业生，欧阳明皓。”
他用手肘碰了碰苏尹。
苏尹回过神，也跟着立正：“苏尹。”
男人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停留在苏尹的脸上。
“初次模拟通感同步率，百分之九十三。”他缓缓的说出这个数字，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一个非常有趣的样本。”
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灯光照亮了他胸前的工作牌。
【怪兽科学部，科学主任，赫尔曼・戈特利布博士】
苏尹的心沉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这个人。
赫尔曼・戈特利布，PPDC最顶尖的数学家，怪兽科学部的两大支柱之一。
一个坚信“数字不会说谎”的学术偏执狂。
前世，苏毅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对他那严谨到近乎刻板的性格印象深刻。
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遇上了。
“戈特利布博士。”欧阳明皓显然也认出了他，语气变得恭敬起来。
赫尔曼没有理会欧阳明皓的问候，他拄着手杖，一瘸一拐的走到苏尹面前。
他的身高比苏尹高出一个头还多，居高临下的目光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
“苏尹学员。”他叫着她的名字，“你在入学论文中提出的关于怪兽生物电场与机甲等离子炮能量共振的猜想，数据模型非常......大胆。”
他刻意在“大胆”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苏尹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那篇论文，是她融合了前世经验和“Rogue_Zero”身份的理论结晶，里面的一些数据，根本不应该是一个新人能接触到的。
“博士，我只是基于公开的资料，做出的一些理论推导。”苏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理论推导？”赫尔曼的嘴角扯出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嘲讽的表情，“你的推导结果真是非常不错。”
欧阳明皓的脸色变了。
他震惊的看着苏尹，又看看赫尔曼。
苏尹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知道自己被监控，但没想到，连赫尔曼博士这种级别的人物，都直接参与了对她的背景调查。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苏尹只能继续装傻。
赫尔曼没有继续逼问，他只是深深的看了苏尹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灵魂深处的秘密。
“元帅很看好你们。”他话锋一转，目光转向两人身后的少林游侠。
“这台机甲，是为你们准备的。但驾驶它，需要的不只是天赋。”
他用手杖的顶端，轻轻敲了敲地面。
“你们准备好，接受真正的考验了吗？”
“真正的考验？”欧阳明皓不解的问。
赫尔曼的视线重新回到他们身上，眼神冰冷而专注。
“深度通感。不是模拟舱里那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是完全开放的，没有缓冲，没有安全阀的意识连接。”
“你们将分享彼此的一切。记忆，情感，本能，甚至是隐藏最深的恐惧。”
“任何一丝的不协调，任何一点的隐瞒，都会在通感中被无限放大，最终导致连接崩溃，精神被永久性创伤。”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一下下敲在苏尹的心上。
巨大的少林游侠在他们身后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赫尔曼博士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审判。
苏尹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她没有退路了。
要么，在通感中暴露一切，让欧阳明皓看到那个血淋淋的真相。
要么，奇迹发生，她能守住这个天大的秘密。
“我们准备好了。”
一个坚定的声音响起。
是欧阳明皓。
他上前一步，挡在了苏尹身前，直视着赫尔曼博士。
“我们是搭档。无论是什么考验，我们都会一起面对。”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认真，肩膀宽阔而可靠。
苏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阵暖流涌过，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慌。
就是这份毫不保留的信任，让她感到窒息。
赫尔曼博士看着他们，面无表情的脸上，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
“很好。”
“测试安排在明天上午九点。”
“祝你们好运。”
说完，他便拄着手杖，转身离开，瘦高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交错的钢铁支架后面。
现场只剩下苏尹和欧阳明皓两人。
还有那台沉默的钢铁巨人。
“别担心。”欧阳明皓转过身，对苏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不管他说得有多吓人，我相信我们一定没问题。”
他伸手，想像以前一样拍拍苏尹的肩膀。
但手伸到一半，又有些尴尬的停在半空，最后只是握成了拳头。
“我们可是第一名啊。”他笑着说。
苏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嗯。”
她抬起头，再次望向少林游侠。
那暗红色的钢铁身躯，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她的灵魂重新吸进去。
她的手不自觉的抬起，伸向那冰冷的金属外壳。
指尖触碰到机甲脚踝的瞬间，一股微弱的电流感传来。
那不是错觉。
是残留在机体内部的，属于苏毅的生物电信号，与她此刻的身体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苏尹猛的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样。
她知道。
明天。
当她和欧阳明皓真正连接的那一刻。
一切，都将揭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