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窗户正对着维多利亚港的夜色。
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在海面上拉出长长的、晃动的倒影，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幻梦。
苏尹的目光却没有焦点，只是空洞的望着那片深沉的黑暗。
明天就是深度通感测试。
她的手指无意识的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逃不掉。
这个念头如同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的神经。
如果说模拟通感只是双方意识的交流。
而深度通感，则会毫不留情的撕开所有伪装，将潜意识最深处的秘密暴露在搭档面前。
比如一个叫苏毅的男人，死于一场惨烈的战斗。
比如那个男人，此刻正困在一具少女的身体里。
巨大的压力让她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
门被轻轻敲响了。
“苏尹，还没睡？”
欧阳明皓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关切。
苏尹的身体猛的一颤，从思绪的深渊中惊醒。
她不想见他。
至少现在不想。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个即将窥探她一切秘密的搭档。
然而，她只是沉默着，没有回答。
门外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他没有再敲，只是安静的等待。
几秒后，他再次开口，声音放的更轻。
“我看到你房间的灯还亮着，有点担心。”
苏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她走到门边，拉开了门锁。
欧阳明皓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便利店的袋子，身上还带着外面夜风的凉意。
他看见苏尹苍白的脸色，眉头的担忧更深了。
“你的脸色不太好。”
“是吗，可能是坐运输机坐的有点累。”苏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一起去海边走走吧。”欧阳明皓提议，“我买了热的奶茶，吹吹风可能会舒服点。”
苏尹本能的想拒绝。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独自消化这份即将到来的审判。
但看着欧阳明皓那双真诚的眼睛，拒绝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她最终点了点头。
“好。”
破碎穹顶基地依山傍海，一条小路蜿蜒着通向一片不对外开放的沙滩。
夜里的海风带着咸腥的湿气，吹在脸上有些冰冷。
苏尹脱了鞋，赤脚踩在被海水浸润的沙地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脏。
海浪一层层的涌上来，没过她的脚踝，又缓缓退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只温热的纸杯递到了她的面前。
“给。”
欧阳明皓拧开另一杯的盖子，自己喝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些许寒意。
苏尹捧着奶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
欧阳明皓没有追问她为什么心事重重，也没有提起明天的深度通感。
他只是望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那里的黑暗比任何地方都要浓郁。
“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机甲猎人，是‘超小子育空’在温哥华击杀那头怪兽。”
他的声音被海风吹的有些散。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类可以造出那么巨大的东西，可以和那种怪物正面对抗。”
“从那天起，我就想成为游侠。”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诉说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
苏尹安静的听着。
这些话，她前世也听过，在一次任务结束后的庆功宴上。
那时，他们勾肩搭背，喝的酩酊大醉，欧阳明皓就是用这种语气，向整个基地的战友们宣告他的梦想。
“后来进了军校，我才发现这比我想象的要难一百倍。”欧阳明皓自嘲的笑了笑。
“体能、格斗、理论......每一项都像是地狱。”
“在校内测试的时候，我压根就没有合得来的搭档。”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苏尹的脸上。
夜色模糊了他的轮廓，却让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明亮。
“直到那天，在公开招募的测试舱里和你连接上。”
“那种感觉......”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好像我们认识了很久。”
他说出了那个主考官当时下的定论。
“真的，那种感觉超越了我的所有认知，就像我的另一半大脑本来就应该在那里，就像我天生就应该和你一起驾驶机甲。”
“那是一种不需要言语，不需要思考的信任。”
“所以，苏尹。”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的离她更近了。
“不管你心里藏着什么，不管你有什么样的过去，那份感觉不会骗人。”
“它动摇不了。”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响。
苏尹的心脏也跟着那轰响，重重的抽动了一下。
强烈的愧疚感像是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胸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有什么资格，去承受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前世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涌。
燃烧的驾驶舱，刺耳的警报，还有欧阳明皓被怪兽撕开驾驶舱带走时候通感里痛苦的意识。
是她害死了他。
是她的错误判断，让“少林游侠”陷入绝境。
是她的无能，让最好的搭档为她献出了生命。
她才是那个应该被审判的罪人。
苏尹猛的转过身，背对着他，望着无边无际的漆黑海面。
“我只是......害怕失败。”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怕自己不够好，怕自己会犯错，怕......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她用模糊的语言，诉说着对前世那个叫苏毅的失败者的悼念。
然而这些话落在欧阳明皓耳中，却成了另一层含义。
他以为她是在为明天的深度通感和未来的战斗而感到不安。
这个女孩，总是把所有压力都自己扛着。
她明明那么瘦小，肩膀却好像能扛起整个世界。
欧阳明皓的心里涌起一股怜惜。
他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苏尹颤抖的肩膀。
“这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
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驾驶舱里，我们就是一个人。”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
就在他的手掌接触到她肩膀的瞬间。
苏尹的身体像是被电流击中，猛的向前一窜，避开了他的触碰。
对于她来说，这种来自同性的、主动带着安抚意味的肢体接触，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排斥。
空气瞬间凝固了。
欧阳明皓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尴尬。
他完全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是他越界了吗？
苏尹也愣住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看到欧阳明皓受伤的表情，心里一片混乱。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慌乱的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没事。”
欧阳明皓迅速收回手，若无其事的插回口袋里，掩饰了自己的失态。
他很聪明的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强行转换了话题。
“说起来，你期待我们那台‘少林游侠’吗？”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开朗，甚至带上了一点兴奋。
“我查过香港基地给我们候选的资料了，那可是咱们中国自己造的三代机甲，专门为了水下作战设计的！”
他像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大男孩，眉飞色舞的描述着那台钢铁巨兽的强大。
苏尹的思绪被他的话语拉回。
少林游侠。
她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台熟悉的机甲。
她当然知道它的强大，甚至比任何资料上写的都清楚。
她还知道，那根无坚不摧的长矛，会在2024年迎战怪兽“豁达”时被折断。
她还知道，那条坚固的左臂会因为长矛的断裂而彻底损毁。
一股熟悉的酸楚涌上心头。
重生，真是一份沉重到让人窒息的礼物。
它让她有机会弥补遗憾，也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提前品尝那些尚未发生的痛苦。
为了掩盖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苏尹强迫自己换上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
她转过身，面对欧阳明皓，故意撅起嘴，用一种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带着少女娇憨的语气抱怨。
“听起来就很辛苦啊，光是模拟训练就快累死我了。”
“真上了机甲，我怕我连走路都走不稳。”
欧阳明皓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
之前那点尴尬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他看着眼前这个会撒娇、会抱怨的女孩，心里的警惕彻底放了下来。
“放心吧，有我呢。”他笑着说，“我们在一起就是无敌的。”
苏尹被他这句油嘴滑舌的话弄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配合的翻了个白眼。
两人沿着沙滩往回走。
经过巨大的停机坪时，苏尹的脚步停了下来。
在几台机甲猎人的钢铁剪影中，她一眼就认出了属于他们的那一个。
少林游侠。
它安静的矗立在整备架上，暗红色的涂装在基地的探照灯下泛着金属的冷光。
它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威严，肃穆，充满了力量感。
一股久违的，如同血脉相连般的熟悉感涌上苏尹的心头。
那是她的战友，她的延伸，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下意识的伸出手，隔着遥远的距离，仿佛能触摸到那冰冷的钢铁外壳。
欧阳明皓注意到了她的失神。
他顺着苏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台机甲。
月光下，女孩的身影显得格外纤细，她仰着头，眼神专注而虔诚，像是在仰望自己的神明。
那一刻，欧阳明皓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的撞了一下。
他第一次，不再将她视作一个可以并肩作战、互开玩笑的“兄弟”或平等的“搭档”。
而是清晰的认识到。
她是一个女孩。
一个背负着许多秘密，却依然坚强站在这里的，需要人去保护的女孩。
“嘀——嘀——嘀——”
基地例行宵禁的警报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尖锐的声响将两人从各自的思绪中惊醒。
“时间到了，该回去了。”欧阳明皓说。
两人沉默的走回宿舍区。
在苏尹的房间门口，欧阳明皓停下脚步。
他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
只是对着她，用力的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他的眼睛在走廊的灯光下闪闪发亮，里面是青年人独有的，那种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信任和光芒。
“晚安。”
“晚安。”
苏尹回到冰冷空旷的房间，反锁上门。
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
电脑幽蓝的屏幕光照亮了她没有血色的脸。
她盯着静止的屏幕，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
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明天，她都必须挺过去。
然后，改写那个该死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