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刺入鼻腔,唤醒了沉睡的意识。
苏尹的眼皮颤动,艰难的睁开。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还有手臂上扎着的输液管。
医疗室。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带着通感中断时那撕裂灵魂的剧痛。
还有欧阳明皓那张因灌入庞大记忆而扭曲、崩溃的脸。
他知道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块沉重的冰块,砸在她的心口,瞬间冻结了血液。
他什么都知道了。
苏尹猛的坐起身,不顾针头被扯动带来的刺痛。
她环顾四周,病房里空无一人。
欧阳明皓不在。
他去哪了。
他是不是已经向元帅报告了。
或者,他只是单纯的无法面对一个占据了女孩身体的男人灵魂。
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她不能面对他。
不能面对他可能投来的,那种审视、震惊,甚至是嫌恶的目光。
逃跑。
这个念头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
苏尹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鲜血立刻渗了出来,她却毫不在意。
她踉跄的下床,身上还穿着宽大的病号服。
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顺着脚底一路窜上脊椎。
她拉开病房的门,探出头去。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灯光在安静的燃烧。
苏尹像一个幽灵,贴着墙壁,悄无声息的溜出了医疗区。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的远离那个可能出现欧阳明皓的地方。
基地的夜晚安静得可怕。
巨大的钢铁建筑群如同沉睡的巨兽,冰冷而沉默。
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苏尹脆弱的神经上。
她走着,走着,最终停在了一个她最熟悉的地方。
机甲维修大厅。
高大的闸门没有完全闭合,留出了一道足够一人通过的缝隙。
她钻了进去。
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是机油、金属和电焊后残留的焦糊味。
这个味道曾是苏毅生命中最寻常的一部分。
大厅中央,一个庞大的轮廓被巨大的银灰色防护布覆盖着。
即使被遮盖,那属于机甲猎人的磅礴气势依然无法掩饰。
少林游侠。
苏尹的脚步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那是她的机甲。
不,是她和欧阳明皓的机甲。
前世,她,苏毅,就是在这台机甲的驾驶舱里,眼睁睁看着怪兽的爪子撕裂驾驶室。
而她,带着那份记忆,重生在了这具苏尹的身体里。
她以为自己能改写一切。
她以为自己能悄无声息的守护他,弥补那个无法挽回的遗憾。
结果,她只是用一种更残忍的方式,将所有的丑陋与不堪都剖开在了他的面前。
悔恨和痛苦像是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灵魂。
她算什么。
一个偷走别人生命,占据另一时空的自己身体的怪物吗。
一个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的.....东西。
苏尹缓缓的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
她用指甲用力的掐着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感到一丝清醒。
“果然,你在这里。”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个她最恐惧,也最熟悉的声音。
苏尹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不敢回头。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身后。
没有质问,没有怒骂,只有一片压抑的沉默。
沉默比任何的指责都更让她感到窒息。
夜风从闸门的缝隙里灌进来,吹在她单薄的病号服上。
她控制不住的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是基地的标准作业外套,厚实而温暖。
苏尹抬起头,终于看到了站在她身旁的欧阳明皓。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像是经历了风暴后的废墟,一片沉寂。
可他的动作却很平稳。
他只是安静的看着她,如同在等待一场早就预见的审判。
这份冷静,让苏尹内心的恐惧攀升到了极点。
她宁愿他冲上来揪着自己的领子质问,或者干脆给自己一拳。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来对待她这个“怪物”。
不能再等下去了。
长痛不如短痛。
苏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不是苏尹。”
她开口,语速快得像是在倾倒一堆早就腐烂的垃圾。
“我是苏毅。”
“你在通感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场战斗,我,死了,然后我就.....我就变成了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算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男人。”
她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和自我厌弃。
说完这一切,她低下了头,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是唾弃,是憎恶,还是将她当作精神病人抓起来。
无论哪一种,她都认了。
欧阳明皓静静的听着。
没有打断,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
仿佛她说的,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当苏尹的声音彻底消失在空旷的大厅里,他才缓缓的动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蹲下身,与蜷缩在地上的苏尹平视。
巨大的机甲阴影笼罩着他们,在他们之间投下一片与世隔绝的黑暗。
“不。”
欧阳明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管你过去是什么。”
“你现在,只是苏尹。”
“是我现在的搭档。”
苏尹猛的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欧阳明皓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他继续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但你也是他。”
“是我曾经用命去信任的战友,苏毅。”
这两句话,像两道截然不同却又交汇在一起的惊雷,在苏尹的脑海里炸开。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欧阳明皓看着她呆滞的表情,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苦涩。
“当我看到那些记忆的时候.....那些不属于我的,属于你的记忆,我确实快疯了。”
“我的搭档是个女孩,可她的灵魂,却是我的好兄弟。”
“我看到你的死亡,我的死亡,还有你醒来后.....重新作为女人的痛苦和挣扎。”
“这一切太荒谬了,荒谬到我以为自己被怪兽的精神污染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那些汹涌的情绪。
“但是,当我冷静下来,我发现了一件事。”
“无论是那个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我的苏毅,还是这个在训练场上跟我默契到不可思议的苏尹.....”
“那份灵魂的感觉,从未改变。”
“我信任的,是那个坚韧的,永不放弃的灵魂。”
“那份我们之间超越认知的默契。”
“这些,与你的躯壳是男是女,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话语,像一股温暖的洪流,冲刷着苏尹冰封的心。
她愣愣的看着他,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欧阳明皓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
他的指腹有些粗糙,带着常年训练留下的薄茧。
触感温热,真实的传递过来。
“我看到的,是一个为了弥补遗憾,独自背负着两个世界重量的大笨蛋。”
他的眼神里,没有嫌恶,没有审视,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心痛。
“我知道的。”
他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俗话不是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我们一起经历过生死。”
“那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兄弟.....
这个词,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尹心中那道禁锢了所有情感的闸门。
前世作为苏毅时,他们是并肩作战的兄弟。
今生作为苏尹时,她却因为性别的错位和内心的秘密,不断的推开他,逃避他。
她害怕被发现,害怕失去这份她重生后唯一的羁绊。
而现在,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不但没有推开她,反而用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定义了他们的关系。
他跨越了性别,跨越了生死,直抵她灵魂最深处。
他接纳了她的一切。
接纳了那个男人苏毅,也接纳了这个女人苏尹。
积压了太久的恐惧、痛苦、委屈、迷茫,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决堤的洪流。
泪水,毫无征兆的夺眶而出。
不是无声的饮泣,而是压抑了太久之后的彻底爆发。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了下去。
欧阳明皓立刻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是恋人间的轻柔缠绵。
而是带着一种战友般的稳固和力量,坚实而有力。
他的手臂紧紧环绕着她的肩膀,像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构筑一个可以抵御一切风雨的避风港。
苏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汗水和皂角混合的味道。
她不再抗拒,不再挣扎,任由自己在这个怀抱里,将所有的脆弱和不堪尽情释放。
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滚烫的温度仿佛能一直烙印到心脏。
欧的胸膛坚实而温暖。
他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一下一下,通过紧贴的胸膛传递过来,奇异的安抚了她混乱不堪的心绪。
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有人和她一起分担了。
许久之后,苏尹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欧阳明皓没有催促她,只是安静的抱着她,手掌一下一下,笨拙却轻柔的拍着她的后背。
“好点了?”他低声问。
苏尹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挂着狼狈的泪痕。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声音沙哑。
“嗯。”
“那就行。”
欧阳明皓松了口气,却没有立刻放开她。
“所以,这个秘密,就我们两个人知道。”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对外,你还是苏尹,我还是欧阳明皓。”
“我们依然是破碎穹顶基地最被看好的‘天作之合’。”
苏尹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心中最后的一丝不安也消散了。
她用力的点头。
“好。”
欧阳明皓这才松开了她,但手还扶着她的肩膀,帮她站稳。
“我们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他拉起她的手腕,那里的皮肤冰凉。
“还得跟赫尔曼博士和元帅解释一下,就说通感过载,精神有些不稳定。”
“其他的,交给我。”
苏尹看着他宽阔的背影,看着他紧紧拉着自己的手。
心中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全感,如同春日暖阳,缓缓的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机甲维修大厅。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交叠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彼此。
回到医疗室,灯火通明。
赫尔曼博士和几名医疗人员看到他们回来,都松了一口气。
欧阳明皓用早就想好的说辞,冷静的解释了两人通感失控的原因。
他将一切归咎于首次深度通感的负荷过大,以及苏尹之前进行理论研究时积累的精神压力。
赫尔曼博士推了推眼镜,审视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
但他最终没有多问,只是安排他们各自休息,并嘱咐需要进行后续的精神状态评估。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病房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压抑和恐慌。
一种全新的,更加稳固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动。
“下一次,”欧阳明皓忽然开口,“等我们都调整好状态。”
“我们再进行一次完整的通感。”
苏尹看向他,有些不解。
“这次,我不去抗拒你的记忆,你也不用再隐藏。”
欧阳明皓的目光清澈而坦然。
“我要清清楚楚的,看清你经历的一切。”
“作为苏毅,也作为苏尹。”
“我们是搭档,就不能有任何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