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寝室的空气还带着夜晚的凉意。
欧阳明皓睁着眼，毫无睡意。
他静静坐在床沿，背脊挺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通感残留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冲刷，每一帧画面都清晰可见。
苏毅的死亡。
怪兽的嘶吼。
机甲驾驶舱内迸溅的火花。
这些记忆带着血与铁的腥味，充满了悔恨和不甘。
但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别的。
还穿插着一些更柔和的片段。
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笨拙的追着一只蝴蝶。
她坐在秋千上，双腿晃荡，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泛着金色的光晕。
她的笑容干净的像一张白纸。
那是苏尹的童年。
是苏毅的记忆里，绝不可能存在的画面。
欧阳明皓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一个大胆的，几乎是荒谬的念头击中了他。
他看到了小苏尹在镜子前的困惑。
她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脸，手指抚摸着柔嫩的皮肤，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是属于一个成年男人的审视和茫然。
然后是排斥。
是苏毅的灵魂在苏尹的身体里醒来时，那种剧烈的，撕裂般的身份错位感。
欧阳明皓猛的站起身，在狭窄的房间里踱步。
他串联起所有的线索。
“Rogue_Zero”那超越时代的技术构想。
苏尹对机甲构造近乎本能的熟悉。
她与自己在格斗场上那无需言说的默契。
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苏尹不是什么平行时空的夺舍者。
她就是她。
她就是这个时代的苏尹，只是在某个时间点，觉醒了前世身为苏毅的全部记忆。
她的灵魂从一开始就属于这具身体，只是平行时空的苏毅的死亡的执念太过强大，强大到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一个闯入者。
欧阳明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明白了苏尹所有的挣扎和痛苦。
那种潜意识里对女性身份的抗拒，那种强迫自己模仿苏毅的僵硬，都源于此。
她一直在跟自己战斗。
欧阳明皓走到窗前，看着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际线。
他不能告诉她。
现在还不能。
直接告诉她“你不是苏毅，你就是苏尹”，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自我认知混乱，甚至会让她觉得，她连最后的“苏毅”这个身份标识都失去了。
那会彻底摧毁她。
他必须守护这个秘密，比守护她重生的秘密更加小心。
他要给她时间，让她自己去感受，去接纳，去找到那个真正的，完整的自己。
通讯器传来轻微的提示音。
“候补驾驶员欧阳明皓，请立即到指挥中心，元帅要见你。”
欧阳明皓整理了一下作训服的领口，眼神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他推开门，迎着走廊清冷的灯光走去。
指挥中心的巨大沙盘桌上，闪烁着蓝色的数据流。
彭蒂科斯元帅背对着他，身姿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元帅。”
欧阳明皓立正敬礼。
彭蒂科斯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锐利，不带一丝情感。
“事故报告我已经让人分析过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同步率瞬间登顶，然后断崖式下跌，精神冲击引发回火。”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欧阳明皓，你到底都看到了什么？”
欧阳明皓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看到了......搭档的恐惧。”
他选择了最安全，也最真实的回答。
“她似乎有一些......我无法理解的创伤记忆。”
彭蒂科斯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破绽。
欧阳明皓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戈特利布博士给出的建议是，永久终止你们的搭档关系，将苏尹列为高风险观察对象。”
彭蒂科斯走到他面前，视线与他平齐。
“正式测试，你们必须成功。”
“如果再次失败，你们两个，将永远离开驾驶舱。”
“不只是候补资格，是驾驶员资格。”
“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欧阳明皓的心上。
“明白，元帅。”
他听到自己冷静的回答。
离开指挥中心，走廊的灯光有些刺眼。
那句“永远离开驾驶舱”在他脑中回响。
这不仅仅是压力，更是一道悬崖。
他们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他在训练室门口看到了苏尹。
她换好了作训服，正靠在墙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听到脚步声，苏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元帅找你？”
“嗯，给我们下了最后通牒。”
欧阳明皓坦然的说。
他没有隐瞒，他们是搭档。
苏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我......”
“进去吧。”
欧阳明皓打断了她可能出口的道歉。
“我们没时间浪费在自责上。”
他率先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格斗训练室。
苏尹默默跟了进去。
在更衣区，苏尹打开自己的储物柜。
欧阳明皓昨天塞给她的那个小包裹静静的躺在里面。
那是一套为驾驶服设计的柔软内衬，能最大限度的减少皮肤与坚硬作战服的摩擦。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那套内衬。
当柔软的布料贴上皮肤时，一种陌生的舒适感让她有些不自在。
但她没有脱下来。
两人走到训练场中央，相对而立。
“我们从基础格斗开始。”
欧阳明皓开口。
“昨天我思考了很久。”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探讨一个纯粹的技术问题。
“苏毅的战斗方式，是基于他那个时代机甲的特点和他自身的身体素质。”
“力量，爆发力，一往无前。”
苏尹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
这是她最熟悉，也最依赖的模式。
“但你的身体......”
欧阳明皓顿了一下，小心的选择着词语。
“你的身体，和苏毅不同。”
“你的柔韧性超过了他。”
苏尹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掠过一丝抗拒。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只是一味的模仿。”
欧阳明皓迎着她的目光，语气真诚。
“我们应该进化。”
“把苏毅的刚猛，和你身体的柔韧结合起来。”
“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只属于我们两个的战斗方式。”
“那会比单纯的复制更强，也更难被预测。”
“进化”这个词，巧妙的避开了苏尹的敏感区。
这不是对苏毅的否定，而是超越。
苏尹沉默了片刻。
“怎么做？”
欧阳明皓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很简单，先忘掉那些硬邦邦的军体拳。”
“我们来试试这个。”
他后退一步，摆出一个起手式。
他的姿态不再是那种大开大合的军用格斗架势，身体微微下沉，双臂放松，如水般流动。
“我父亲，正统的咏春传人教我的咏春，不是什么外面的歪门邪道。”
欧阳明皓说道。
“其讲究中线理论，借力打力。”
他向苏尹演示了一个简单的动作，寸拳。
手臂并未完全伸直，而是依靠腰腹和肩膀的瞬间爆发，将力量传递到拳锋。
短促，迅捷，带着一种独特的爆发美感。
苏尹模仿着他的动作。
她的第一次出拳，依旧带着习惯性的刚猛，力量有余，但速度不足。
“放松。”
欧阳明皓走到她身边。
“肩膀放松，不要绷紧。”
他伸出手，轻轻碰触了一下她的肩膀。
“用腰带动你的身体，像一根鞭子。”
他的指尖带着温热，隔着作训服传过来。
苏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她闭上眼，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发力方式。
肌肉，关节，呼吸。
她试着不再去想“苏毅会怎么做”，而是去倾听这具身体的本能。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她的气息变了。
她再次出拳。
这一次，她的手臂如同灵蛇出洞，拳风撕裂空气，发出一声脆响。
力量集中于一点，干净利落。
欧阳明皓的眼睛亮了起来。
“对，就是这样！”
他们开始对练。
不再是之前那种硬碰硬的攻防。
欧阳明皓的攻击如同流水，无孔不入。
而苏尹的防守和反击，也开始变得灵动起来。
她不再执着于格挡，而是更多的闪避，侧身。
她的身体像一张绷紧的弓，每一次扭腰，每一次转身，都在积蓄着下一次攻击的力量。
拳法不再是单纯的直线冲击，而是加入了圆润的弧线。
步法也从稳健的马步，变成了更灵活的垫步和滑步。
汗水浸湿了他们的作训服。
训练室里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和拳脚破空的风声。
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默契。
欧阳明皓的一个虚晃直拳，苏尹没有格挡，而是顺势一个下潜侧滑。
她滑到了他的侧翼，身体如同旋风般转动，一记鞭腿已经扫向他的肋下。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柔中带刚。
欧阳明皓瞳孔一缩，立刻交叉双臂格挡。
“嘭！”
一声闷响。
他被这一腿的力量震的后退了两步。
他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臂，脸上却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漂亮！”
苏尹也停了下来，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她看着自己的手和腿，眼神里有种陌生的光彩。
原来......这具身体，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在他们休息的间隙，训练室角落的公共终端发出“嘀”的一声轻响。
一封邮件的提示弹了出来。
欧阳明皓走过去点开。
发件人是贝克特兄弟。
“嘿，未来的‘少林游侠’驾驶员。”
邮件内容很短。
“我们兄弟俩已经通过测试了，马上要开上‘危险流浪者’了。”
“听说你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但我们相信你们。”
“快点搞定它，我们还等着在战场上跟你们并肩作战呢。”
“别让那些穿西装的家伙小看了我们这些新的驾驶员。”
“——杨西&罗利·贝克特。”
欧阳明皓轻声把邮件念了出来。
苏尹走了过来，看着屏幕上的文字。
“危险流浪者......”
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苏尹的心底涌上一股暖流。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那些战友，都在以另一种方式，给她鼓励。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那是在香港基地的维修库里，她......还是苏毅的时候。
她和欧阳明皓正趴在一台机甲的腿部装甲下面，满身油污的修理着一个失灵的液压器。
“我说，你能不能把那个扳手递给我？不是这个，是12号的！”
“你这个笨蛋，自己不会拿吗？”
“我他妈的手被卡住了！”
两人吵吵闹闹，最后还是一起把问题解决了。
修好之后，他们并排坐在巨大的机甲脚下，喝着从食堂偷出来的冰啤酒。
欧阳明皓指着远处的天空，兴奋的说着他想给机甲装上新的推进器。
苏毅一边喝着酒，一边笑着骂他异想天开。
那个下午的阳光很温暖，空气里都是机油和啤酒混合的味道。
那些记忆，不再是黑白色，不再带着死亡的阴影。
它们变得鲜活，温暖。
她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弥补遗憾。
她是为了守护。
守护这些温暖的，值得用生命去换取的东西。
苏尹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欧阳明皓。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
“谢谢你，明皓。”
她轻声说。
欧阳明皓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我们是搭档，不是吗？”
下午，他们进入了模拟舱。
这一次，他们要测试的是在这种全新战斗风格下的同步效率。
当虚拟神经连接建立的瞬间，欧阳明皓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如果说之前的通感是两条河流的交汇，那幺这一次，更像是一条溪流汇入了另一条溪流，然后完美的融合成一体。
苏尹的意识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尖锐的棱角和紧绷的防御。
它变得柔软，但充满韧性。
一种陌生的，属于苏尹本身的特质，开始在通感中浮现。
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律动，那种柔韧和速度带来的奇妙体验。
这种感觉太过清晰，也太过......亲密。
让欧阳明皓的心神产生了一丝涟漪。
他立刻收摄心神。
他在心里默念着那句他为自己设定的箴言。
“她是我的兄弟。”
“她是我最好的搭档。”
“她是我需要守护的苏尹。”
这个念头如同一块冰，让他躁动的情绪瞬间冷静下来。
他必须保持绝对的专注。
模拟战斗开始。
“左侧迂回！”
“明白！”
机甲的动作不再是沉重的踏步，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
流畅的滑步避开了怪兽的第一次冲撞。
“切换链锤！”
苏尹的指令传来。
机甲猎人的右手伸出，流星链锤呼啸而出。
但这一次，链锤并非直线攻击，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缠向怪兽的下盘。
怪兽的动作一滞。
“就是现在！”
欧阳明皓低吼一声。
机甲的左臂抬起，碳钨合金长矛没有发射，而是像一柄真正的长枪，直刺怪兽的腋下关节。
动作如行云流水，力量与技巧完美结合。
屏幕上的伤害数值疯狂飙升。
整场模拟战，他们的动作轨迹变得难以预测。
时而如狂风暴雨，时而如潺潺流水。
刚猛的直拳之后，可能接的是一个柔韧的卸力动作。
看似要正面冲突，却在瞬间变为致命的侧翼突袭。
战斗结束。
用时，1分58秒。
比上一次最好的成绩，还要快上16秒。
效率，惊人的效率。
他们证明了，1+1，可以大于2。
黄昏。
欧阳明皓和苏尹并肩走向真正的通感连接舱。
走廊很长，很安静。
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回响。
他们都没有说话。
所有的语言，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都已经化作了汗水和默契。
明天等待他们的，是最终的审判。
成功，或者一无所有。
在连接舱巨大的圆形舱门前，他们停下了脚步。
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技术人员们在忙碌的做着最后的检查。
欧阳明皓转头看向苏尹。
苏尹也正看着他。
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静。
里面再也没有了昨天的恐惧和慌乱。
也没有了面对宿命的迷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那是一种准备好重启命运的觉悟。
她对他笑了笑。
那个笑容很浅，却像是撕开了所有阴霾的阳光。
欧阳明皓也笑了。
他伸出拳头。
苏尹看着他的拳头，也伸出了自己的拳头。
两只拳头，轻轻的碰在了一起。
“驾驶员，准备进入驾驶舱。”
技术员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最后的时刻，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