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
苏尹猛的睁开眼。
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冰冷又潮湿。
没有怪兽。
没有撕裂金属的尖啸，也没有驾驶舱内刺耳的警报。
梦里是温暖的。
像被浸泡在三十七度的恒温海水里，每一寸意识都被轻柔的包裹，抚平了所有尖锐的棱角。
那是欧阳明皓的意识。
没有语言，没有图像，只有纯粹的存在感，一种毫无保留的接纳与包容。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兴奋。
而是一种......陌生的，让她浑身不对劲的悸动。
苏尹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
她低头，盯着自己纤细的手指。
指节分明，皮肤白皙，没有厚重的老茧，也没有常年握着操纵杆留下的压痕。
这不是苏毅的手。
这个念头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那股陌生的悸动顺着脊椎向上爬，窜到后颈，让她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她烦躁的抓了抓自己的短发。
不行。
必须把这该死的感觉压下去。
训练室的金属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尹只穿着训练短袖和短裤，站在巨大的沙袋前。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汗水、消毒水和橡胶混合的味道。
“我是苏毅。”
她对着沙袋低吼，声音带着清晨的沙哑，却更像是在对自己催眠。
“老子是个爷们儿。”
话音未落，一记凶狠的直拳已经砸在沙袋上。
“砰！”
沉重的沙袋剧烈晃动，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够。
还不够！
她弓下身，肌肉紧绷，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拳头、手肘、膝盖、小腿。
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化作了武器，雨点般落在沙袋上。
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扎实的痛感，肌肉纤维在撕裂，骨骼在震荡。
她迷恋这种感觉。
只有疼痛才能让她确认自己的存在，才能让她暂时忘掉那具柔软的、不属于自己的躯壳。
还有......那个温暖的梦。
“妈的！”
她怒吼一声，一记鞭腿狠狠抽出，沙袋被踢得冲天而起，几乎撞到天花板。
汗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地面砸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她撑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息，胸膛剧烈起伏。
镜子里映出一个陌生的身影。
一个身材纤细修长，皮肤白皙，因为剧烈运动而满脸通红的少女。
眼神躲闪，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苏尹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臂。
很结实，但触感依旧柔软，带着女性身体特有的弹性。
这种感觉让她一阵恶寒。
她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镜子里的自己。
清晨六点，训练室的门被推开了。
“吱呀——”
苏尹警觉的回头，看到欧阳明皓端着两杯热咖啡走进来。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灰色作训服，头发还有些微湿，显然也是刚晨练完。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他笑着走近，将其中一杯咖啡递过来。
浓郁的香气驱散了训练室里沉闷的空气。
“昨晚的通感数据显示你睡眠质量很差，深度睡眠不到三个小时。赫尔曼博士让我盯着你，务必让你多休息。”
他的语气很自然，就像在谈论天气。
苏尹没有说话，伸手去接咖啡。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欧阳明皓的手指也恰好调整了一下姿势。
一瞬间的触碰。
他的指尖温暖而干燥，带着薄薄的茧。
苏尹的身体像是被电流击中，猛的一颤。
她闪电般的缩回手，仿佛碰到了烧红的烙铁。
咖啡杯在空中晃了一下，滚烫的液体险些洒出来。
欧阳明皓眼疾手快，稳稳的托住杯子。
他愣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怎么了？”
他关切的问，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
“没事。”
苏尹的声音有些干涩，她飞快的夺过那杯咖啡，灌了一大口。
速溶咖啡的味道略微发苦，烫得她舌头发麻，却成功掩盖了她此刻的心跳失序。
“手滑了。”
她生硬的解释道，转身走向器械区，留给欧阳明皓一个僵硬的背影。
欧阳明皓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刚才被触碰到的指尖，若有所思。
基地食堂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
海水的咸腥，机油的金属味，还有食物的香气，三者混合在一起，构成了破碎穹顶基地独有的清晨。
今天的早餐是港式云吞面。
汤头浓郁，金黄的面条上卧着几颗饱满的云吞，几根翠绿的香菜点缀其间，卖相不错。
苏尹端着餐盘，在欧阳明皓对面坐下，闷头就准备开吃。
她正准备把那几根碍眼的香菜挑出去，一双筷子却比她更快。
是欧阳明皓的。
他的动作很自然，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筷子尖轻巧的一拨，一捻，一根香菜叶就被精准的夹起，放进了他自己的碗里。
他又夹起第二根，第三根。
动作熟练的就像演练过无数次，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
苏尹握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看着自己碗里的面条迅速变得干净，只剩下浓汤和云吞。
而欧阳明皓的碗里，则多了那几抹她不喜欢的绿色。
他若无其事的夹起一筷子面条，连带着香菜一起送进嘴里。
通感。
是通感时读到的记忆。
苏毅不喜欢吃香菜。
苏尹盯着他，视线缓缓上移。
落在欧阳明皓正在咀嚼的嘴唇上。
再移到他专注的侧脸，晨光透过食堂的舷窗，给他清晰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咚、咚、咚......”
心跳，又一次不听使唤的加速。
喉咙有些发干，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她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发出微不可查的声响。
“老子到底在想什么？！”
这句狂躁的怒吼在她的脑海深处炸开，震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嘿，看我们未来的王牌搭档在吃什么呢？”
一个爽朗的声音打断了苏尹混乱的思绪。
炜氏三兄弟中的大哥，炜昌，端着餐盘走了过来。
他一屁股坐在欧阳明皓身边，毫不客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98%的同步率，你俩这是要创造历史啊，整个基地都传遍了。”
炜昌的嗓门很大，引得周围几桌的工作人员都看了过来。
他看向苏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小姑娘，以后可要好好保护我们的明皓啊。”
“我......”
苏尹下意识的就想反驳。
“我不是小姑娘”这六个字已经冲到了嘴边。
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一个僵硬的点头，和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她看到炜昌眼中善意的调侃，听着周围传来的低笑声。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在这具身体里，她就是个“小姑娘”。
无论她的灵魂如何咆哮，如何坚称自己是苏毅。
欧阳明皓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主动岔开了话题。
“炜哥，听说暴风赤红的调试快完成了？什么时候能正式服役？”
炜昌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
“快了！下个月就能进驻机库，到时候让你们见识见识雷云阵型的厉害！”
早餐后的气氛有些沉闷。
元帅彭蒂科斯召集了所有在港的机甲驾驶员开会。
会议室里光线昏暗，只有巨大的战术投影屏散发着冷光。
彭蒂科斯站在屏幕前，身形笔挺，眼神锐利如鹰。
“诸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就在昨天，情报部门监测到虫洞有新的能量反应，强度正在稳步提升。”
“这意味着，下一次怪兽袭击，随时可能到来。”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为了应对新的威胁，指挥部决定，少林游排将在两周内进行首次实战演练。”
彭蒂科斯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苏尹和欧阳明皓身上。
“你们的通感数据是香港基地有史以来最高的记录，很多人都称你们为‘天作之合’。”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但我要提醒你们，数据只是数据。真正的战场，瞬息万变，不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
“你们的敌人不是模拟程序，而是活生生的，渴望撕碎你们的怪兽。”
“我希望你们能把那98%的同步率，转化为100%的战斗力。”
“明白吗？”
“是，长官！”
苏尹和欧阳明皓同时起身，立正敬礼。
散会后，苏尹没有回宿舍，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机甲库。
巨大的机甲库像一座钢铁铸成的教堂。
穹顶高耸，灯光从上方投下，将三台巨大的机甲猎人映照得如同神祇。
地平线勇士，暴风赤红，还有......少林游侠。
苏尹站在少林游侠巨大的脚边，显得无比渺小。
她仰起头，看着这台熟悉的座驾。
流畅的线条，暗红色的涂装，肩部狰狞的撞角。
每一个细节，都和前世的记忆一模一样。
她想起前世，驾驶着这台机甲时，身边的搭档是“兄弟”。
他们一起训练，一起出任务，一起在驾驶舱里骂脏话，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
苏毅可以毫无顾忌的把胳膊搭在欧阳明皓的肩上，用力的捶他的胸口。
那是一种纯粹的，过命的交情。
而现在......
她脑海里又浮现出通感时那种被全然包裹的温暖。
那不是兄弟之间的感觉。
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保护欲。
欧阳明皓对她的保护欲。
不是对战友，不是对兄弟。
而是对......
苏尹用力的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大脑。
她拒绝再想下去。
她走到机库角落的训练桩前，开始练习咏春拳。
摊、膀、伏。
日字冲拳。
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些动作，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驱散心头的烦乱。
欧阳明皓教给她的拳法，柔韧，灵动，更适合这具身体。
但她打出来的每一拳，都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刚猛和暴烈。
她还是在用苏毅的方式战斗。
她还是在抗拒成为苏尹。
傍晚时分，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洒在海面上。
欧阳明皓在机甲库找到了正在发泄般训练的苏尹。
她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还在练？”
欧阳明皓递过去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瓶水。
苏尹接过水，拧开盖子，一口气喝了大半瓶。
她用毛巾胡乱的擦了擦脸上的汗，没有说话。
“一起去海边走走吧。”
欧阳明皓忽然提议。
“基地的晚霞很漂亮。”
苏尹犹豫了几秒。
她想拒绝。
她想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人待着。
但看着欧阳明皓清澈的眼睛，那句“不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还是默默的跟上了他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通往海边的栈桥上。
海风带着潮湿的咸味，吹乱了苏尹的短发。
她抬起手，下意识的想把挡住眼睛的头发别到耳后。
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很典型的女性动作。
做完之后，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该死。
她又忘了。
夕阳下的海滩被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两人的影子在沙滩上被拉得很长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海浪不知疲倦的拍打着礁石，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
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微妙。
走了很久，欧阳明皓忽然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苏尹。
晚霞的光芒映在他的眼眸里，像是有两簇燃烧的火焰。
“苏尹。”
他叫了她的名字。
“你知道吗？”
“当你在我的脑子里的时候，我好像能感觉到你的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