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佩尔从睡梦中醒来。窗外的天空低垂如铅,仿佛神明用灰色的幕布遮住了人间,连空气都带着一丝压抑。
她从衣柜中取出那件厚重的黑色斗篷,将它披在肩上,拉紧胸前的束绳。特制的高领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深如古井的黑色眸子。
“特洛伊!”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今晚我有台手术要做,不用等我回来吃饭。”佩尔提起棕色的医疗包,临出门前对屋里喊道。
刚踏出门槛,佩尔就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只硕大的死老鼠横卧在那里。她本能地想要踢开,但医生的敏锐让她察觉到了异常。戴着皮手套的手捏起老鼠的尾巴,在空中轻摆如钟摆。
好在这里是帝都的上城区,稀少的居民意味着较少的窥视。贵族们大多还在睡梦中,不会有人看到这位女医生做出如此不雅的举动。
“怎么了?”特洛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佩尔在门前停留太久,特洛伊从屋内走出。她年纪不大,还处在少女的发育期,一头翠绿色的长发如丝绸般垂在肩头。她穿着轻薄的白色连衣裙,白净的脸上架着金丝眼镜,镜片后是一双充满灵气的湛蓝色眼睛,与佩尔那双死寂的黑眸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佩尔举起手中的死老鼠,任由它在空中摇摆。
“呃呃,好恶心。”特洛伊皱起眉头,“医生,虽然你戴着手套,但这种东西不应该用手直接抓起来的。”
佩尔摇了摇头:“等你真正成为医生的那天,你的手要触碰的东西比这恶心一千倍。”她淡淡地说,“这只老鼠出现在我门前……你确定房子打扫干净了吗?”
“当然!”特洛伊斩钉截铁地反驳,“你怎么能怀疑我们家会有老鼠?在你愿意教我成为真正的医生之前,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卫生!你怀疑我唯一会做的事,就是在否定我存在的价值!”
“我没有那个意思。”佩尔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的目光越过特洛伊,望向远方。那里,白袍子正押着一队戴着镣铐的法师经过,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施法者现在如丧家之犬般狼狈。
不知道这所谓的猎巫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只老鼠肯定是有人恶作剧扔在这里的。”特洛伊的声音打断了佩尔的思绪,“倒是你什么时候愿意带我去诊所实习?整天待在书房里看书,我永远成不了独当一面的医生。”
佩尔转身,将死老鼠抛向附近的草坪。那小小的尸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落在绿草上。
“我跟着布雷默尔整理了十年医书才第一次进手术室,”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还差得远。书房里的医书足够你学一辈子,那些知识比你想象的更宝贵。”
“又是这套说辞……”特洛伊气得直跺脚,鞋跟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总之,家里绝对不会有老鼠!”
“那就再检查一遍,”佩尔关上房门,“细心对医生来说比天赋更重要。”
她用余光再次扫视那只老鼠的尸体,发现了让人不安的细节——老鼠半开的嘴唇间渗出暗红色血迹,那颜色让她想起了断头台上凝固的黑血。
死亡的颜色,在这个时代总是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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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佩尔今天主刀的最后一场手术。
手术室里的烛光摇曳,在墙壁上投下舞蹈般的影子。佩尔手中的柳叶刀轻柔地划开病人腹部的血管,动作精准得像艺术家在雕刻大理石。她的技法如钢琴家般优雅,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指尖,握笔式的操作让每一次切割都成为完美的音符。
无论手术大小,执刀的医生都掌握着绝对的权力——生与死的权力。每一次转动刀锋,都是在为徘徊于阴阳两界的病人指明道路。这份权力沉重得让人窒息,一个失误就会让双手沾上永远洗不掉的罪孽。
所以大多数医生都准备了一百种借口来为失误开脱:人无完人,我已经尽力了,病人本身体质就差……但佩尔从不需要这些借口,因为在技术层面,失误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她是布雷默尔医生的唯一传人,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在她手中,技术性错误从未发生过,就像太阳不会从西边升起一样。
真正让佩尔头疼的是那些无法避免的问题:感染、失血、疼痛——它们如影随形,是外科医生永恒的敌人。即使她的技术精确如机械,对这些问题也束手无策。
但最近出现了一种叫做**的药品,能让病人的灵魂暂时脱离肉体,只留下空壳任医生摆布。这种药品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医学界,让手术台上不再有惨叫,也让无数“医生”学会了开刀。
这让佩尔想起帝都那些男孩解剖小动物的残忍游戏。他们会捕捉麻雀、老鼠,甚至猫狗,然后用刀子切开它们的身体,观察内脏的跳动。想到这些孩子长大后可能成为同行,就让人不寒而栗。
可惜**只解决了疼痛问题,感染和失血依然存在。手术死亡率并未下降,反而因为基数增加,死去的人更多了。当然这只是佩尔的推测,自从布雷默尔去世后,她很少外出,对外界的变化也失去了兴趣。
现在她是整个帝都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也许是整个帝国最优秀的。
手术即将结束,只需要缝合伤口。助手递来细针和棉线,佩尔接过后习惯性地将针头伸向烛火,让火舌舔舐针的每一寸表面。
虽然佩尔知道这无法根治感染,但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手术的死亡率降到了其他医生的八分之一。那些在别的诊所接受手术的病人,他们看似愈合的伤口在几天内会红肿化脓,随之而来的是高热、寒战,最后陷入休克——死神的怀抱。
人们称这种现象为手术的诅咒,只有昂贵的治愈魔法才能化解。但在佩尔看来,这不过是无知的借口。光属性魔法固然强大,但如果事先处理好手术器具,许多问题根本不会发生。
最后一针缝合完毕,佩尔刀尖轻挑,棉线断裂。她将细针轻放在助手的托盘上,宣告手术成功结束。手术台上的病人因**的作用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平稳地呼吸。虽然因失血而脸色苍白,但生命体征稳定。
助手们虽然都戴着口罩,但从眼神中能看出喜悦。他们见证了一次完美的手术,在这个时代实属难得。这意味着医学又一次在与魔法的竞争中获得了胜利,值得庆祝。
而作为主角的佩尔却显得很平静,她在手术室角落坐下,目送助手们将病人送出去,收拾手术台上的器械。
佩尔从黑色医疗包中摸出一支细长的手工卷烟,摘下口罩,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
她手上的黑丝绒手套还沾着血迹,让本就深邃的黑色变得更加神秘。血液浸透了烟嘴的滤纸,红白相间如抽象画。她知道烟草会把肺熏黑,解剖过的烟鬼胸腔确实如此,但如果不能在休息时抽上一支,谁知道下场手术她的手会抖成什么样。
也许该找个替代方式,但管它呢。
自己的肺重要还是别人的命重要?能忍住在手术中不抽已经是最大的克制了。
人紧张时总需要某种仪式来缓解:有人摸鼻子,有人抖腿,她则抽烟。这很正常。
而且抽了这么多年,也没出什么问题。佩尔这样想着,咬着烟轻笑几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手术室里回荡。
“医生!佩尔医生!”
一声急促的呼喊打破了手术室的宁静。一名护士慌张地推门而入,让原本热闹的房间瞬间安静,只能听到柜子上金属托盘中手术器具的碰撞声,清脆而冰冷。
所有人都看着这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小护士,等待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怎么了?”佩尔将烟收回怀中,声音平静如古井。
“急诊,”护士抬头说道,汗水让头发贴在脸上,“有个病人昨晚来过,发烧,值班医生给他开了退烧药就让他回去了。但现在……情况变糟了。”
就在这时,三只老鼠突然冲进手术室,它们摇摇晃晃如醉酒般横冲直撞,引得众人惊呼连连。一名胆大的助手用鞋跟踩住其中一只的尾巴,结果老鼠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叫,吓得他连忙松开,让老鼠继续在众人脚间寻找不存在的出路。
“安静!”佩尔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惊呼声瞬间消失,只剩下三只老鼠的吱吱声,“告诉我病人的情况。”
“淋巴结肿大,身上有多处红斑,内脏疼痛……”护士颤抖着回答,“他说感觉像吞了块烧红的炭。虽然不能确认他现在神志是否清醒,但他指名要见您,说以前是您治好了他的头疼。”
“带我去见他。”佩尔起身,摘下带血的手套扔在地上,从桌上的皮包中取出新的一副戴上,重新拉起口罩,“至于你们,解决掉这三只老鼠,然后查清楚负责卫生的人是谁,让他们收拾东西滚蛋。”
佩尔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手术室中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听着每一个指令。
连佩尔自己都没察觉到,她露在口罩上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平和,原本舒展的眉毛拧成了一团。这位一直温和待人的医生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像是要用手术刀割破某人的喉咙。
家中出现老鼠她可以容忍,但她的诊所里、她的手术台上出现老鼠——这性质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