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由皇家报社出版的报刊,确实登载了突然出现的鼠害,成群结队的老鼠在街头巷尾死去,数量以百乃至上千计算。除了详尽报道鼠患现状,编者更用辛辣的笔调指出了灾害的根源——摄政王所主导的政府在猎巫上的过犹不及,那些异族的尸体在城郊大量堆积,才是导致老鼠泛滥的真正原因。
接受采访的食品工厂工人说,他们近期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没日没夜地清理工厂中出现的老鼠,大部分老鼠在被发现时已是半死不活,人们得帮它们结果性命,然后丢进原本用来配送商品的集装箱中,以方便清理出仓库。无论是人声鼎沸的市集或是码头,还是人迹罕见的巷子,都有成堆的老鼠堆积在垃圾桶边上,在肮脏的下水道上上下沉浮着。
大自然并没有能力解决这遍地的死亡,只能等待这座城市的主人——人类去清理。
宫廷表示确实收到了数不胜数的投诉,希望能尽快解决这一系列鼠害产生的问题。不只是影响人们的生活,毕竟流言可畏,它更严重影响到商品的出口与进口商品的内销问题,外地已经开始传起帝都的每条鱼都留有老鼠牙印的谣言。报纸还登载了几篇对于被迫害的法师的采访,显然宫廷想借此机会对摄政的恶行大书特书。
情况越来越糟糕,老鼠开始从各个阴暗角落跌跌撞撞地鱼贯至地面,似乎被烈日阳光射瞎一般,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上,不断咳着暗红色血液,死在人们脚边。
因为处理不及时,许多老鼠尸体像被吹了气般鼓胀起来,发出浓烈腐败臭味。不知多少人遭遇在人行道行走时,脚底突然窜入老鼠的经历,更令人难以忍受的并非践踏生命的罪恶感,而是会感受到踩在柔软却又温热到恶心的稀泥上的感觉。
是恶心,纯粹的恶心,而没有半点罪恶。仿佛这些老鼠并不算是生命,而是单纯作为某种为了折磨人类而存在的东西。
而这一切都是把自己关在诊所以及家中的佩尔所不知道的事,直到那三只不长眼的老鼠闯进了她的手术室,这个城市里最不应该出现老鼠的地方,才让她意识到帝都里都发生了什么。
但佩尔最关心的却不是这些报道,她在家中等候特洛伊收拾的时候,将报纸翻来覆去,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包括佩尔在内的帝都市民早已对女帝与摄政王之间的权力斗争司空见惯,反倒是这些爬满街巷的老鼠才真正影响了城市生活。从她最后随意将报纸丢在一旁的表现来看,她应该没读到她想要知道的消息。
这是她从赫尔穆特死在手术台上,就一直想要查明的消息。
这些老鼠,和赫尔穆特的病到底有没有关系?
据她所知,城市里似乎已经有了四五个差不多的病例,但报纸却只对这些老鼠的事喋喋不休,因为它们确实影响到了每个人的收益,却对那些死人们只字不提。
毕竟老鼠都跑到了街上,人只会死在自己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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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佩尔仍记得特洛伊被送上手术台时的场景。
在那个没有麻醉剂的年代,很多病人会因为疼痛导致的休克而死。但这个女孩凭借超乎常人的痛觉忍耐力,咬断了一根木条,却始终保持着清醒。
佩尔后来回忆,当她完成手术抬起头时,发现特洛伊一直在盯着自己,那种眼神让她现在想起来都浑身发毛。
特洛伊能坚持下来的理由很简单。
因为佩尔是她短暂生命中唯一一个希望她活下来的人,所以她竭尽全力回应这个陌生姐姐的期望。
就像刚出生的小鸭子会把第一个看到的目标当作母亲,就像流浪的小动物会被一点施舍所吸引,特洛伊当时展现出的信任不是理性思考的结果,更像是源自本能的情感。
那时佩尔刚刚毕业,但作为医生她一眼就看出特洛伊身上的伤口从何而来。
手术结束后,她以研究术后康复为由找到特洛伊的父母,用全部积蓄带走了这个满身绷带的小木乃伊。
然后又以诊所实习、家中缺佣人为由说服了老布雷默尔,在宅子里给特洛伊安排了房间,自己成了她的监护人。
一开始佩尔要求特洛伊不要拘谨,但最后还是接受了延续至今的“医生”这个称呼。
仿佛特洛伊永远停留在那个瞬间,她永远是那个“病人”,也愿意永远当佩尔的“病人”。
特洛伊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哼着歌擦干身体,然后回到房间。
她在肩膀上嗅了嗅,确认那些与老鼠搏斗的气味已经消失后才满意地点头。
她和佩尔生活了足够长的时间,明白佩尔绝不会专门进城放纵食欲,所谓的吃点好吃的只是另一种照顾她的说辞。
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会议或会面需要准备。为此特洛伊也需要好好整理仪容,那身纯白朴素的连衣裙肯定不行。
她在整理提前熨平的衬衫领口时,发现房间角落有个小光点——一只老鼠的眼睛在反射灯光。
它看起来很紧张,胡须颤抖着,那双圆溜溜的黑色玻璃珠似的眼睛盯着只穿内衣和衬衫的特洛伊,似乎连它自己也在疑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嘘。”
特洛伊在嘴前竖起手指,轻轻向老鼠吹气,祈祷它千万不要发出吱吱声,免得让外面的佩尔发现异常。
老鼠像是理解了她的意思,很配合地移开视线,开始在房间里东张西望。
特洛伊深深叹气,感到十分懊悔。
看来自己一天的忙碌完全没能解决屋子里的老鼠问题。但好在佩尔不知道这点。
她害怕的不是佩尔会责备自己,而是这件事会让佩尔再添一桩烦心事。
现在佩尔以为屋子已经被清理干净,这自然最好。自己明天也会拼尽全力让这成为现实。
但至少现在得让这位医生好好安静一会儿。只要给她时间,她总能像在手术台上面对乱麻般的血管神经那样冷静,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至少得让她在这间屋子里好好休息一下。”特洛伊轻声说道,眼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忧虑,“还有什么是我能为她做的呢?”
虽然佩尔没说清楚,但她能明白,今天发生在佩尔身上的事肯定不只是死了一个病人这么简单。
这片大地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死去,这种事情哪里都不意外,发生在医院更是情理之中。
虽然佩尔总是说绝不能让病人在诊所里死去,但这终究只是美好的口号。所有医院在后门设有专门与教会合作的尸体中转站就是证据。
佩尔面对每一位病人都会拼尽全力,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曾给自己留过遗憾。在没有魔法介入的情况下,佩尔手下死去的病人都是注定要死的可怜虫。
虽然佩尔对她说话时声音始终冷静温和,但特洛伊很了解她。
在短短一句话里,她感觉到强烈的情绪被封锁在深处,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焦虑。
那么是什么让佩尔陷入这种焦虑呢?上一次她陷入这种心神不宁的状况,还是她的养父兼导师布雷默尔去世的时候……
“啊!”
特洛伊出神时,左脚脚踝突然传来钻心的疼痛,让她惊叫一声,条件反射地单脚跳起来。
低头一看,先前那只迷糊的老鼠快速从她脚边溜开。
它在特洛伊的脚踝上留下了两个黑洞洞的伤口,正向外冒着细小的血流。
特洛伊童年时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挺过了足以杀死成年人的手术,她一直以为自己对疼痛的忍受能力是最卓越的才能。如果愿意,她甚至可以用手掌熄灭燃烧的木炭而不哼一声。
但这个老鼠留下的小伤口却让她体会到了疼痛之外的感受……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一股奇怪的阴冷气流似乎从伤口窜入她的身体,直接穿过心脏,抵达大脑,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让名为恐惧的情绪爆发开来。
这恐惧搅得她胃里天翻地覆,这一瞬间,她的身体瘫软下来,靠在床边,已经没有继续站立的力量。
当佩尔急匆匆的脚步声抵达房门口时,她总算重新站了起来。
先前的阴冷和恐惧突然消失了,房间里的一切又恢复原样,墙上的壁炉显得明亮温暖,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特洛伊?”佩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听到了声音。”
“没事……”
特洛伊低头看了眼先前的伤口。虽然孔洞还在,但已经不再流血,只是留下两道暗红色的血迹。这种程度的伤口,即便放着不管,很快也会自己愈合。
“刚洗完澡,脚底打滑了。”
“那我去叫马车,你尽快吧。”
“好。”
佩尔的脚步声从门口远去,特洛伊松了口气。她从房间角落的壁柜里取出酒精。虽然放着不管也会愈合,但特洛伊还是按照佩尔的教导将伤口清理干净,然后仔细缠上纱布。
她知道老鼠身上可能带有传染病,但在这个年代,及时处理后感染的可能性并不高。
包扎好伤口后,特洛伊换上了一身和佩尔相似的黑色套装。
不同于佩尔的披风,她穿上宽大的黑大衣,用皮质腰带束起,双手伸过后颈,美丽的翠绿色长发像瀑布一样从衣领后洒下。
接着将金丝眼镜放进前胸口袋,戴上亮白色手套,拿过门边的黑伞,走进了黑夜的雨幕中,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先前跟你说的病人就是赫尔穆特,港口的搬运工。”佩尔从脚边的公文包里取出文件递给特洛伊,“这是我刚写的病历,你看看。”
“甲状腺肿大发硬、虚脱、内脏灼痛、身体出现斑点……”特洛伊快速翻看病历,上面有佩尔亲笔记录的症状和一些简单的素描,“会不会是缺碘?不对,鲁梅尔湖是连通海洋的咸水湖,不可能缺碘。”
“别装傻了,特洛伊。”佩尔轻叹一声,“如果这就是你这几年学习的成果,那别说明年,你可能还得在书房里待三年才能进诊所。”
“……可那种病毒早就应该灭绝了!”
“看来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医生,您的写的病例和书上一模一样。我在旧书里见过类似的记录,那本书都快氧化成纸片了。”
“是的,难以置信。但就是这样。”佩尔淡淡地说。
进入市区后马车慢了下来,周围的人声也嘈杂起来,特洛伊没有回话,她的注意力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了。
街道两旁到处都是白袍子,他们三三两两站在路口,手握长戟,警惕地注视着每个路人。
“特洛伊?”佩尔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困惑。
特洛伊深吸了一口气,因为说出这个词需要勇气:“……死神旨意。”
确实,老鼠让每个人的生活都受到影响,比如被佩尔开除的那几个保洁,但这种程度的鼠患还算能接受。
可一旦“死神旨意”这个词在车厢里回响,一幅幅可怕的图景就浮现在特洛伊面前。
她不是乐观主义者,在遇见佩尔之前饱受过常人一生都不会遭遇的苦难,遇事总会先考虑最坏的情况。
特洛伊见过尸体,但一两具尸体和成千上万具尸体代表的意义完全不同。前者只是死亡,后者是绝望的灾难。
人真的能从书面记录想象出数万尸体的景象吗?
一千个人就能填满一个剧场,特洛伊还记得排队看话剧时剧场里拥挤的景象。
三百年前,死神旨意从这片大地上带走的生命,相当于把数万个那样的剧场里的人全部杀死,再把他们垒起来。
这样的想象是有意义的,会让特洛伊更明白这个名词意味着什么。毕竟人在死亡时只有被他人观测才有重量,记录在纸上的尸体不过是想象的残渣。
虽然被笼罩在权力漩涡之中,但帝都仍然是世界的中心,但如果三百年前的大瘟疫真的再次出现……
天空将永远笼罩在阴云下。
空地上的木堆里不断冒着恶臭浓烟,街角却随处可见等死的病人和腐尸。
权贵们会修筑高墙为自己谋求净土,却挡不住日夜不止的哀嚎……
“但还不能下结论。”佩尔说,“谁也不能。这也可能只是其他某种流行病,只存在于少数倒霉人身上。”
佩尔一贯冰冷的语气显得如此及时,将特洛伊年轻而充满想象力的大脑拉回现实,像昏昏欲睡时握住一块冰那样管用。
“谢谢您,医生。”
“如果能对赫尔穆特的尸体多做些解剖实验,或许我能得出更确切的结论。”佩尔叹气,“但病人死后,教会规定医生就没有继续处置的权力,那已经是上帝的财产了。我只能把他交还给妻子,我记得叫……伊莎贝尔?之后伊莎贝尔会把尸体送到教会下葬。”
“所以今天您要我抓老鼠,也是为了这方面的研究?”
“没错,但下午我已经把那只老鼠检查了个遍,还是没法得出结论。”佩尔继续说,“现在考考你,过去人类是如何解决死神旨意的?”
“解决它的不是医学,而是传说中的勇者。”特洛伊无奈地说,“历史书上记载,那场瘟疫是由一个被称作蝇王的魔王散布的。最后是勇者大人骑着海蛇利维坦,去撒丁岛杀死了那个怪物,瘟疫才消失的……人类从来没有正面战胜过死神旨意,只是等着它自己消失,或者等待天降一个英雄用神奇魔法来拯救世界。”
“但如今我们还有能够解决这一切的英雄吗?现在连那些有能力的法师都被烧死了,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佩尔无声地笑了笑。
佩尔的话让特洛伊想起刚才在街上看到的景象——那些被押走的法师,绞刑架上的尸体。在这样的时代,谈论魔法几乎等于自寻死路。
“希望爱莲大人能早日夺回权柄吧,她是位仁慈的君主,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想办法对付这场瘟疫。”
“不要把希望寄托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身上,特洛伊。”佩尔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如果没有女帝的默许,猎巫根本不可能闹得这么凶。我想她和摄政王都借着这股风捞到了不少好处。”
“什么好处?”特洛伊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想想法师协会的处境就明白了。”佩尔叹了口气,“这一个世纪以来,法师们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政治影响力,他们开始抱团取暖,这导致协会自诞生就站在了政府的对立面上,但由于他们对魔法的垄断,贵族们没法与他们撕破脸皮。”
特洛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但现在不一样了。”佩尔继续说,“借着猎巫的名义,那些家财万贯的法师要么被杀死,要么被关押,他们的财产自然也就进了某些人的腰包。你觉得这种好事,只会由银私生子一个人独享吗?”
“所以爱莲大人也……”
“政治就是这样,特洛伊。表面上的仁慈和内里的算计从来不冲突。”佩尔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那位爱莲大人,或许能取回她的权柄,或许能带领帝国走向强盛,但面对瘟疫的时候,这些东西屁用没有。”
“那如果真的是死神旨意,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佩尔的回答让马车里的气氛降到冰点,好在目的地就在旁边——一间装潢有些老旧酒馆。
但当佩尔准备下车时,特洛伊说出的话让她的动作僵在了原地。
“医生,出门前我被老鼠咬了。”特洛伊似乎下定决心,脸色苍白,密集的汗水布满脸颊,但她仍然用颤抖的手拉起裤腿,展示用纱布包扎的伤口,“我想这应该让您知道。”
说完后特洛伊紧闭嘴唇,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努力克制想要大笑的冲动,这种冲动强烈得令她惊愕。
不,不只是大笑,她甚至想仰天狂笑,就像外面那些醉得一塌糊涂的酒鬼一样。
人生真是不公平。
特洛伊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