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时间之墟

作者:迷之残垣 更新时间:2025/9/26 21:25:25 字数:3454

当李鹧走进房间的时候,正好是上午十点零八分。听说国家的所有精神科诊疗室都没有布设钟表,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如他所见,眼前的斗室只有十平米大小,无论是米色的墙体还是椋木桌的桌面,都没有发现任何移动的指针,更没有任何被指针所划定的环形疆域。在这里,丈量时间的刻度并不是件崇高的事业。孤零零的电脑显示器或许本该另当别论,可别说主机机箱,整间屋子连电源也没有,只有一个苍白、浑圆的灯泡从房顶垂落下来。李鹧轻轻拉开木桌前的折叠椅,落了座。他心里没有来时有底气。在这个不寻常的时间,政府一封加急的密函让他愈感困惑。前方,桌子另一侧的椅子上,坐着一位看不清相貌的女子。一副高高架起黑色镜框正对他的视线。它的下缘与显示器的上缘相切,背后两只乌黑的眸子直盯着他,一动不动。

李鹧用手指敲了手背三下,耸耸肩,环视四周。正对他的墙面上有两扇百叶窗,一左一右。意外的是,没有一束光从缝隙间流泻下来。光源被头顶的灯泡所垄断。他抬头望着它,望向那颗摇摇欲坠的萎缩的太阳。它麻木、幽冷,固结着早秋时节的寒意,仿佛整个世界都因此患上了渐冻症。

“信函上只写了不让带手表,没想到连怀表都要没收,真是闻所未闻。就连小学生在升旗仪式上演讲都得掐着点结束。”

“这是监察部门的意思,想钻空子是不可能的。”女子答道。

“别装了,谁都知道监察部门已经名存实亡。今天凌晨,四支流亡军已经带着百姓动身出逃。任何一只队伍都没有理由派人来监禁我。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能甩则甩的累赘——除非总统手下还有替死鬼为他做事。”

“无论如何,我奉命而为,李参谋。和我对接的人按惯例不会透露职务、样貌和声音。”

“你不觉得自己被骗了吗?”

“可他佩着总统的官印。”

“最大的江湖骗子就是那个拿着官印的老东西。刻意隐瞒情报不可能让处境变得更好。”

“至少不会更糟了,不是吗?我知道您很不满,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女子拉开木桌下方的柜子,从中抽出一张A4纸,她的手法精湛,像操弄塔罗牌的占卜师,“听说在仙娥墙倒塌之前,您每晚都会梦到婴儿夜啼?”

“之后也一样。怎么?难道总统先生也觉得我病了,无法替他分忧?这儿可不是软禁政府要员的好地方。我刚从军队调过来的时候,曾被关过长达两个月的禁闭,你可能想象不到,在黑暗、无声的禁闭室以外还有一处地方,一间灯火通明的计算机房。他们让我处理大量囤积起来的文件。那些文件全是点和点的连线构成的复合图形,我的工作就是一笔把所有线段不重复地画完。如果我有女儿,我绝对不会让她玩这种狗屎东西。”

“耐心倾听患者的抱怨是那些心理咨询师的工作。”

“比起吃惯了公家俸禄的人,那些知心大婶倒是更有点人情味。”

女子没有理会李鹧的讽刺,她微笑着站起身,将A4纸从显示器的底座旁滑了过来。李鹧瞟了眼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不解地抬起视线。女子身上的白色针织毛衣略显拘束,胸口处绷紧的料子上落着一个开片的陶瓷吊坠,成环形,比项圈略小。吊坠中央的细麻线穿过一颗黑色的宝珠,将其牢牢固定在瓷环中间的位置,其余的线绕过环体打成死结,牢牢攀附在四周,编织成网。李鹧联想到某颗行星,但他认为现在不是该为行星浪费心力的时候。

“精神诊疗的第一要务,就是在熟识发病机制的前提下进行科学的临床评估。但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总统的口谕准许我可以按照特定的流程进行判断。”

“这是什么意思?”

“请阅读纸上的文字。”

“好吧,好吧。我会读的,但今天的事结束后,你最好先给总统看病去,问问他为什么执意要把所有国民疏散到国境线外。仙娥墙倒塌一周多了,不说舆情控制和重建问题,连组织救灾工作的提案都被否决。即使总统没有扩张的野心,也不至于连自保都要放弃吧?我不理解,为什么要自毁式地凭空制造大量流民?境内境外的威胁又在哪里?我们直到现在还对墙外的世界一无所知,而这一切都要归咎于当权者擅自放弃了探索的权力……那个老混蛋……为这个国家效力真他妈耻辱。”

李鹧语气中的怒火几乎满溢出来,他本以为自己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类型,没想到这就破了功。对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尤其是孩子们,他虽有牵挂,但不至于痛心疾首。由于至今没有成家,父母的相貌也记不清了,滥情二字本不该出现在他的字典里。他几乎记不起童年时的一切往事。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李鹧下意识把右手伸向白色衬衣的胸部口袋,结果掏了个空。军校的毕业典礼上,教官曾送给他一枚银质怀表,据说轮廓近乎绝对圆,世所罕见。教官说,怀表能让人冷静下来。每当他在决策时陷入两难境地,总会掏出来看看。昭示时间的数字远比人们想象得更加神秘。它是镌刻“现在”的碑文,也是人们处境的锚点,没法指望它能带来答案,但总可以借此审视自己。教官自嘲地说:你甚至能从履带的运转中发现流动的禅意。可如今,李鹧只觉得自己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变得不可理喻。在丧失时间的地界,没有希望的蜉蝣只能在空虚中搁浅而死。

“关于总统先生的决策问题,我不敢做太多评断,但希望您能清楚一点,不是所有国家都拥有选择历史的权力。”

“我无法承认我们是被选择的一方。我们白白放弃了一切。”

“我的意思是,我们根本没有历史可言。”

女子平静地笑了。在“理所应当的天真”和“本该如此的残忍”之间,她笑容的含义更贴近后者。

“请阅读纸上的文字。”她重复道。

李鹧瘫坐在椅子上,摇了摇头。纸面上的字号不大,在强光中勉强处于可供阅读的范畴。标题如下:

《C758:会议 共一幕》

“这是什么?”李鹧问。

“剧本,也是一级保密文件,里面记录了昨天最高级别的对谈内容。”

“看来不需要档案局那帮硬骨头的批准了。平时这活儿可难办的很。”

“按您的话说,这叫名存实亡。”

李鹧没有搭腔,接着读下去——

【登场人物:音乐制作人尹歌仞、天文学家泰西、会议主持何在鸥】

【距离仙娥墙倒塌已超过二百四十小时。会议地点位于总统府通天塔顶层,地质学研究室旁的废弃礼堂。侧面的落地窗调成暗色,室内灯火通明。晚宴长桌位于礼堂正中,上有三份报告文件,文件右上角用曲别针别着三人的照片,题目为:《对仙娥墙倒塌的可能性猜想》。他们坐在皮革高背椅上,轮流阅读彼此的报告内容,并根据不同的重点展开讨论。】

李鹧粗略看了看剧本,由于不清楚整个情景的可信度,他更多把焦点放在了三个人各自的猜想内容上。但其中一个人的发言总让他无法忽视。

那个名叫尹歌仞的家伙,似乎从来不相信仙娥墙会对国家兴亡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三人中,他的语气词最多,也最阴郁。他坚信国家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盛,可论据却令人啼笑皆非,无非是营销号里一些公共人物的爱国口号。在这种场合公放出来,惹得其余二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连自己的话都不相信——李鹧得出结论,尹歌仞的论调只是走投无路者的自我安慰。天生敏感的人在灾难来临时,通过选择宏大叙事的支持来维持精神稳定。可他越是依赖连自己都不信靠的思想,就越对现状本身感到绝望——这是一个向下的螺旋、无解的深渊。

【尹歌仞:仙娥墙倒塌那晚,我正熬夜给甲方写曲子,当时做到侧链bass音色的阶段,一些微弱的嗡嗡声突然开始扰乱我的思路,然后,响声渐进,变得越来越大,整个过程持续了数个小时,直到痛苦的呻吟一声一声地往外涌……你们知道吗?我从未听过这么痛苦的歌谣,它居然还富有韵律,自动打着节拍!天呐,饶了我吧,现在想想,简直是钝刀割肉啊。】

李鹧每夜都能梦见的婴儿夜啼声也不过如此。医生给他开的安眠药并不奏效。李鹧的运动手环上,“浅睡”的指标总会超出很多,他辗转反侧时感受到的痛苦更是难以言传。在梦境中,那声音化为一个巨大的深坑。无数孩子跪伏于黄沙满地的坑底,哭嚎着直面自己的临终。实在不忍卒听。

“这些案例都很有意思。我知道有人和我有类似的经历。但这能说明什么?你不会觉得仙娥墙是被那些声音哭倒的吧。即使是一万个孟姜女,也绝对办不到。”

李鹧把纸页放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女子不知何时又坐了回去,显示器遮住她的大半个身子。

“婴夜啼谵妄现象,这是高层认定的重要病征。文中的三个人反应最为剧烈。他们的发病时间全在墙体倒塌前后。总统认定这二者有决定性的联系。”

“恕我直言,身为总统却不为民众谋福祉,而甘愿做一堵破墙的奴隶。我无法理解这种人。”

女子站起身,转过头去,扒开百叶窗的缝隙朝外远望。李鹧紧盯着她胸前那颗行星的吊坠。她回过头,垂下双眼,略感遗憾地说:

“马上就要结束了。”

“什么意思?”

“又一个六百零八年。”

李鹧不知所措地望向女子。她的眼影很特别,显得神色凌厉,苍白的鹅蛋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一个连明天都顾不上的国家,在这种宏大的尺度面前有什么意义?”李鹧问。

“那请允许我把范围缩小到可以用身体感知的程度。现在是十点五十分,李参谋,”女子把吊坠从脖颈上取了下来,“我们还有一小时十分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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