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坚昆(黠戛斯)大军踏破城墙,攻入“宫殿之城”斡尔朵巴里已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震天撼地的巨响几乎要让可汗的大帐轰然倒塌。库斯库本想去寝宫禀报可汗及正在与之密谈的宰相,但转念一想,如果再不动身,必定死路一条。宫墙外的其余卫兵皆做鸟兽散,马厩中的几匹瘦马也了无影踪。库斯库只好迈开步子,奔向市集。
南城墙一片混乱,满地都是破碎的陶罐、丝绸的碎屑和汇成溪流的血水。一伙儿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正被几骑匪兵追赶,半数马蹄中箭、坠落而亡。他便趁敌军乘胜追击、杀戮余党时,迅速跨上其中一匹漏网之马,往南奔去。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库斯库很快从城池中逃离。辽阔的草原上阒无人迹,唯有灼热的气浪在眼前飘忽,看不真切。灼日当空,熏得人喉中焦渴,他不得不四处探路,寻找歇脚处。找着找着,库斯库突然发现,地平线不远处,正对一道青黑山脉的虚影下方,隐约浮现出一家汉人屋舍,屋舍外架着一面旗子,上书一个“酒”字。他原本怀疑是海市蜃楼,可朝目标疾驰一阵,酒肆的轮廓竟越来越清晰。库斯库激动地咽了口唾沫,翻身下马,打开虚掩的大门环视一圈——建筑内部空无一物,空气干燥凉爽,作为歇脚处再合适不过,当真是走了大运,于是旋即把马背上余下的丝绸、瓦罐尽数卸下,刚卸到一半,伸手一碰,有个又沉又硬的东西裹着两块苏木染的料子,突然骨碌一下,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库斯库没来得及打眼,那东西自己先动了。一只白净的素手撑着滚烫的沙地,褪去行囊,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它个子不高,差不多到库斯库的腰部,浑圆的脑袋从丝绸料子中探出,乌黑发亮的眼睛架在微微塌陷的鼻梁两侧,惊恐地看着他。原来是个女子,从五官上看,是汉人,虽看不出年龄,但已颇有成熟女子的风韵。
“请不要杀我。”
库斯库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女子突然声音颤抖着跪倒在地。她的回鹘语说得很好,但口音依旧明显。库斯库作为可汗卫士,时常能听到大唐使节操着类似的口音。他不仅懂汉语,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也是汉人的一份子,女人的娇弱的声音甚至让他倍感亲切。
“我没杀你的必要,但你得说实话——你是谁,为什么要躲到马背上来?”
库斯库捋了捋唇边的黑须,用一口流利的回鹘语问道。
“回大人,奴婢是太和公主的婢女,阿姆黛珂。原本公主打算在今天出游,却不曾想遇见坚昆人的大军。城内没有良驹,连病马都没有几匹,只好让公主挑拣最好的,先行出逃。可主人前脚刚走,奴婢就遇见一伙儿商贩走卒,胯下都是好马。当时情况紧急,我让头人载我一程,去追公主,原本不消半晌就能追上,没曾想刚走两步,整支队伍就被阎王收了命去。我个子矮,钻进行囊里也不会露馅,这才逃过一劫。只是这里面又黑又闷,奴婢一会儿晕过去,一会儿又醒来,等颠簸停止,身子舒爽些了,才发现这马已被大人您征用去了……”
女人说着,顿了顿,又不由得低头嗫嚅道:
“不知公主现在怎么样了。”
库斯库想了想,“阿姆黛珂”在回鹘语的读音中,是“现在”的意思。若真如她所言,那位太和公主便是十九年前从大唐远嫁和亲的圣上之妹,当时的可汗是崇德可汗,如今已然作古。这汉族女人年龄适中,有可能是当年的随行人员,或许之前嫁了个本地人,入乡随俗,于是改了胡名。库斯库心里感到有些不快,他的经历和她相似,可是从一开始,他就对自己的名字深恶痛绝。
“着急也没用,跟我来吧。”
库斯库用汉语叫阿姆黛珂取下马背上余下的货物,和他一起搬进酒肆。女子听到眼前这位大汉竟然通晓汉语,心中又惊又喜,笑着应声作答。酒肆里的桌椅货柜蒙尘已久,地面腌臜不堪,满是粘腻的呕吐物和干涸的尿液,没有落脚的地方,唯独后门处的地面上有一扇大活板门,门板四四方方,干净非常。
库斯库拉开铁环,顺绳梯下行,发现地窖竟然灯火通明,面积虽不广阔,但并不显得拥挤,一人半高的土墙光滑洁净。地窖尽头铺有一床草席。阿姆黛珂把货物悉数码放整齐,瘸着步子过来,落了座。
“你这腿怎么回事?”
库斯库盘腿斜靠在墙上。他嗅了嗅,身上的甲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便一口气脱下来,扔到一边。
“窝在行囊袋里,难免扭到脚。”
阿姆黛珂羞赧地红了脸,她柔声细语的样子不像库斯库平日里遇见的那些农妇。他仔细打量一番,说她是宫廷的婢女,身子骨也未免太娇弱了些,手上没有冻疮,老茧也几乎看不见,简直和少女别无二致,可说是少女,脸上的神色却成熟得有些过分。她双目含忧,经年累月的苦楚在眼窝处留下几道浅浅的泪痕。
库斯库再往下一看,女子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古怪的坠饰,一颗宝珠用细线绑在镂空的瓷环中间,是黑白双色的。当宝库看守的那段日子里,库斯库算是沾光赏遍了整个回鹘国的宝物。他从未见过造型如此奇特的饰品。
“这是什么东西?”
库斯库扬起下巴,指了指她的胸口。
“这是归属于明尊的宝物。如果没有它,奴婢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明尊大人能告诉你该怎么脱险吗?”
“不,险境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通往新乐园的阶段。大人,好日子就快到了。”
女子用手指摩挲着宝珠。她的指甲轻轻刮擦着中间那道分割黑与白的细线。库斯库虽然没有信仰,但一听女子说起“明尊”,立马意识到她是位虔诚的摩尼教徒。
“你是指国破家亡的好日子?”库斯库冷笑道,“坚昆人已经把我们的城门踏破,接下来就是屠杀和驱逐。搞不好,我们这些活在回鹘的汉人连耕田的家伙都见不到,就要被马蹄踩爆脑袋,被秃鹫啄烂内脏。”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阿姆黛珂抬起头。她微笑着,眼神中的疲惫转化为一种凄苦的寒意。那寒意中蕴藏着库斯库无法理解的决绝和坚定。
“这不由你一个贱婢说了算。落到我手上,你就只有和那些物什一并被兜售的份。”库斯库咬着下嘴唇,像一匹露出獠牙的恶狼,“你知道吗,我的祖上是宁国公主的贴身护卫,后来他酗酒误了事,被葛勒可汗革了职,就干起了贩人的勾当——我的名字是我父亲起的,他们要把自己的耻辱一并让我继承。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那群畜生。”
库斯库说着,站起身,硕大的阴影落到阿姆黛珂身上,把她彻底笼罩住。
“库斯库——老鼠。”她抬头看着眼前几乎发了狂的精壮男子,“奴婢当然知道你。”
“别虚张声势,为了今天,我可是金盆洗手了二十年。”
“看来大人是和叛军串通好了?”
“贝鲁将军,你肯定没听说过,句禄莫贺将军手下的干将。我应他的要求,做了一些有助于自己的事情。”
听到贝鲁的名字,女子的脸不知为何抽搐了一下。
“城里的马都是大人放跑的吧。”
“当然,至少在坚昆人的地盘,未来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现在外头兵荒马乱的,先躲一躲,总有出头的日子。明尊恐怕告诉不了你,‘未来’二字从来都掌握在审时度势、灵活变通的能人手中。”
库斯库从腰间抽出一条粗麻绳,朝阿姆黛珂的方向走去。他几乎可以立刻扑上去,把她捆起来。
“大人,奴婢奉劝您一句——”阿姆黛珂的语调一如既往,忧郁而沉着。她把手背到身后,一动不动,“您已经没有未来可言了。”
说罢,她掏出一个瓦罐的碎片,直刺向库斯库的左膝上一寸,瓦片尖锐的顶端嵌进男人的血肉。库斯库大叫一声,霎时跪倒下来。两年前,在巡逻时,他曾跌下墙垣,左膝受了重伤,患处因拖延没有及时医治,破伤风要了他半条命,后来又落下病根,得了风湿病。就在他即将被弃用的时候,战争来了。库斯库记得很清楚,那化脓的部位,恰好在膝盖以上一寸的位置。
“不可能,你怎么知道——”库斯库满头大汗,哀鸣般尖锐的刺痛从他的太阳穴猛突进来,后槽牙颤抖着不断碰撞,近乎要迸裂而出。
“大人,您肯定想过把臣妾卖身为奴。或许那些嗜好昆仑奴的主人,能比别的显贵更慷慨一点。”女子说,“但在这个地窖里,明天不可能再到来了。”
“难不成你……早就知道我会选中那匹马,所以故意把我……”
“正是。”阿姆黛珂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您可以打消所有投机的念头。我可以保证,回鹘国从此再也不会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