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地不仁

作者:迷之残垣 更新时间:2025/10/3 11:44:12 字数:2486

太和公主第一次出逃时,她身下的瘦马已经奄奄一息。

身后是坚昆的骑兵部队,从马蹄声判断,只剩下不到两个身位的距离。她凝神屏息,冰冷的双手死死抓住缰绳。凶猛的喊驾声越来越响亮,震得她头昏眼花。在这个距离,寒光烁烁的铁质长枪足以一击贯穿心脏。在阔别大唐故土长达十九年的光阴中,公主虽然度过了不少惊恐不安的日子,但面临死亡的威胁,这还是头一遭。

那些刽子手们迟迟没有动作,公主心想,恐怕是要生擒了。

想到那些被迫卖身为奴、在胡人的营帐中凄惨死去的女子们,公主不由得握紧胸前的坠饰,低声呜咽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旁响起,清脆如玉。自她小的时候,那声音就完全没有变化,哪怕是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那声音依旧能让公主感到些许慰藉。

“阿姆黛珂……”

“公主,公主——”

阿姆黛珂骑着一匹精壮的快马,在集落间的街衢上奔走。公主回头看去,一支粟特人相貌的商队紧随其后,和骑兵们缠斗起来。那些商队成员虽不是对手,但都异常骁勇,令人称奇。

“有个御前侍卫帮了我们,他的名字叫库斯库——公主,快!”

阿姆黛珂尖声喊着。公主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一位身着胡人甲胄的汉族男子快马疾驰而来,和她的马匹并行。他张开双臂,用力一提,将公主抱至身前,安置在马背上。就在刹那之间,后方的流矢贯穿瘦马的身躯,它惨叫一声,登时倒地而亡。

“鄙人库斯库,前来护驾。”

“多谢,多谢猛士。”

公主惊魂未定,口中不断道谢,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斡尔朵巴里的城墙倒塌了一个缺口,库斯库和阿姆黛珂两匹宝马踏过那些碎砖烂瓦,向西奔腾,没过一会儿便停了下来。身后的追兵四散而去。原来是另一只斜插的部队冲散了骑兵队形,双方分不清敌友,正在混乱中拼杀。

阿姆黛珂见局势缓和,轻松地呼了口气,她笑着迎上前去,跟太和公主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掉转马头,来到库斯库跟前。

“多谢您,库斯库先生。”

库斯库没有回应她的感谢,他低下头,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刀,手起刀落,女佣的头颅砰然落地,在沙地上滚了几圈。她的瞳孔顿时散开,无神地盯着马背上的公主,甚至没来得及收起嘴角的微笑。

公主感觉头脑“嗡”的一下,身子一软,从马背上摔将下来。她浑身惊恐地颤抖着,抱紧阿姆黛珂温热的头颅,灼热的血水浸透胸前粉黛色的绣花。库斯库也翻身下马,用粗麻绳将公主五花大绑。她拼命扭动身体,在地面上挣扎,泪水混着沙子刺进双眼,直到她再也看不清阿姆黛珂那身首异处的尸体,才终于断断续续地抽噎起来。

“公主娘娘,臣要把您交给贝鲁大人。”库斯库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感情,“我想他不会亏待您。您是回鹘的可敦,大唐的公主,贝鲁大人的亲生母亲,即使坚昆人入主西域,贝鲁将军也定不会亏待您。当然,更不会亏待我。您可不要责怪臣下,贝鲁将军只要您一人。”

“那个逆子……逆子……”

公主咬牙切齿地喊着贝鲁的名字,自从与崇德可汗诞下子嗣后,她便再也没能和那孩子私下见面。他是大漠的臣民,是先代乌古斯汗的后裔。即使身上流着异国的血,从人微言轻的母亲身上,也绝对得不到任何归属感。作为和亲牺牲品,太和公主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回鹘国的人质,是两个国家维持关系的纽带。自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日渐衰微,皇兄需要仰仗可汗的场合也越来越多。曾经养尊处优的皇妹,如今不过是“太和”二字的注脚而已。

想到这里,又不由得悲怆起来。她想咬舌自尽,却连合上牙齿的力气都没有了。

很快,库斯库便策马来到坚昆人驻军的大帐前。指挥军队的是从回鹘国叛逃的句禄莫贺。他身着赭色的战袍,威风凛凛地坐在大帐正中,一旁偏座上,一位气度不凡的少年将军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图。

“禀大人,太和公主已被臣请过来了。”

库斯库单膝跪地,嗓音洪亮。

少年听闻此事,立刻停下手中的工作,命他把公主带上来。士兵把公主押上大帐,给她松绑。太和公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双眼死盯着自己的亲骨肉——叛徒贝鲁。

“儿臣可算把您盼来了。”

贝鲁不紧不慢地说着,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

“为什么要背叛你的族人,你的父汗,你的胞弟……?”

万念俱灰的太和公主哑着嗓子,厉声说道。在贝鲁看来,眼前的女人已完全没有皇室宗亲的气度,她只是一个对自己孩子失望到极点的母亲。

“回鹘气数已尽。近年来,上层内乱不断,沙**旱之灾连年不绝。父汗死后,这群酒囊饭袋无一能肩挑大梁、力挽狂澜,为首的贼臣掘罗勿要是一天不除,西域便一日不得安宁。”

贝鲁向身旁的将军请示。将军点头默许。一旁的士兵呈上两个血染的牛皮包裹,打开一看,正是当今可汗和宰相掘罗勿的首级。

“从今日起,回鹘便是坚昆人的天下。”

贝鲁难掩喜色。他望着母亲娇小、柔弱的身姿,心中却有些酸楚。他不愿杀掉这个可怜的女人,但比起遣返回朝,他更愿意将她留在身边。

“母亲,留下来,您将永远是回鹘的可敦。”

贝鲁说着,走到太和公主身边,欲要搀扶,公主心生嫌恶,用尽力气将他的手打落下来。不曾想,这个动作意外让他触碰到了自己胸前的坠饰。据大摩尼寺的云持法者所言,这吊坠是伟大之父明尊呼唤活灵所造的“日月船”碎片,半阴半阳,法力无边。刹那间,黑白两色的光晕在她眼前交替闪烁,不分彼此。贝鲁不知为何,也捂住头部呻吟起来。

在辉光中,太和公主看到十九年前,那临行前的夤夜,她独自端坐在寝宫中,身旁是十岁出头,陪她一同垂泪的阿姆黛珂。而黑暗中,则是她无数次目睹过的,祭祀典礼上献祭活牲的血腥场面。

她知道,人的世界就像牲物在灵界的轮回。而向天下太平做出的献祭,是另一重永不停歇的流转。日月交替,春去秋来。自己死后,也还会有新的牺牲品,维持住黑与白之间那道脆弱的线。她别无选择,只能听天由命——

但是如今,好像一切都不复往常,脆弱的平衡,终于被打破了。

当光明与黑暗再度褪去的时候,太和公主正端坐在大轿中,披金戴银。随行的卫兵掀开帘子,搀扶着她下到地面上。

她回到了十九年前的那一天,回鹘国崇德可汗——自己丈夫那张满面红光的笑脸,再次将她迎入寝宫中的婚房,她也将再次与自己的命运迎头相撞。

在大殿的仪仗队外,她下意识伸出左手,握住旁人的手臂。那手臂纤细、有力,仿佛早已习惯承受她身子的重量。

公主转头看去,就连阿姆黛珂的神色,都和十九年前一模一样。那是满含温情、欣喜和不安的表情。她扶正头顶的冠冕,笑了笑,轻轻揩去了随行女孩眼中的泪水。

仿佛大梦一场,一切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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