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轮回最终重复了三十二次，也就是三十二个十九年。”
听到女子这么说，李鹧怔了一下。
“一开始，我以为悲剧的源头在于我的孩子贝鲁，所以尝试过从一开始就不和可汗同房，或是生下孩子后将贝鲁扼死在襁褓中，但每次都失败了。在他出世的那个凌晨，他的第一声啼哭总能将我从天伦之乐的幻梦中惊醒。我时常在想，自己产下的究竟是什么？一个恶魔？一个叛徒？还是终结一个时代的天命之子？在尚且能够和那孩子同处一室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想过要把他杀死。但我下不了手。当时宫里没有乳母，只能由我自己亲自喂奶。我倚靠在宫殿窗前，望着天边漫漶的云层，而他呢，就靠在我的胸膛处，伸出小手往我身上胡乱地摸。在第十五次轮回中，我彻底断了念想，把他扔进井中，但第二天，他的襁褓就沿着溪水漂了过来。我知道这么做对阿姆黛珂不公平，这么多年，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她。”
李鹧和P医生并排坐在草席上，听眼前的女子讲述她那令人匪夷所思的经历，不知为何，他们没有打断她细水长流的讲述，都沉默地思考着，仿佛她的过去与他们二人息息相关。
“每次轮回结束，都是以阿姆黛珂被库斯库杀死，我被贝鲁俘虏作结。我曾试图贿赂士兵、强盗派人暗杀库斯库，但他总能逃过一劫。好像有什么力量推动着我们每个人活到开成五年，活到回鹘国灭的那个时刻。直到第三十个轮回，我才意识到无论我做些什么，天灾人祸都会将这个王朝推向覆灭。任何人为的干涉都必将回天乏术。”
女子望着P医生，她的口吻变得温柔了许多。
“阿姆黛珂，我永远的阿姆黛珂——她从来不相信我经历过无数次相同的时间，每当我证明自己能够预知未来时，她只觉得我受到了明尊的赐福，取得了未来视。那个姑娘无法理解无穷无尽的时间概念，对她而言，只有浣衣、簪花和纺织才是人生的全部，和王国兴亡息息相关的战争，更是只属于男人的行当。但第三十二个轮回，她变了。”
P医生听到这里，终于开口说道：
“是啊，她变了。变得聪慧、好学，也机敏了不少。但她永远愚忠，永远虔诚，相信自己的主人领受了神的恩典。她答应主人的请求，不过是因为这样就能和神的链接更紧密一些。”
李鹧听到这里，心中隐隐猜出些什么。他问身旁的P医生：
“你认识阿姆黛珂？”
“最后一个轮回，她和公主调换了身份。本应死去的她早早骑马逃出城外，而公主待在城内，独自钻进库斯库将乘的马背上，把他引到了这家酒肆。就在阿姆黛珂即将被骑兵赶上、杀死的瞬间，世界改变了。”
“这家酒肆是怎么被你们发现的？”李鹧问。
太和公主答道：“这里曾是废弃的商人聚落中唯一没有被拆除的建筑，也是离斡尔朵巴里南门最近的藏身处。几个轮回前，我确证了这一点。”
李鹧看到女人用指甲刮蹭起胸前的白色宝珠，而身旁的P医生也把手放在黑色宝珠上不断摩挲。她们神色复杂，只剩李鹧一人游离在状况之外。冥冥之中，两枚齿轮开始在记忆的断裂处咬合。他盯着太和公主的脸看了一会儿，感觉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库斯库——那个男人，最后怎么样了？”他瞟了一眼P医生，“既然他是过去的人，怎么可能还在2056年的当下自杀身亡？”
“就在这里，我以阿姆黛珂的身份刺伤了他。”太和公主说，“当时正好是午时日中，即中午十二点整。随后不久，他就在我眼前凭空消失了。轮回在那一刹那结束。”
“那现在这个国家又是怎么回事？”
“轮回结束后，我成为了游离于时间之外的存在。虽然时间前进不止，但轮回产生的因果并未消散。它化作巨大的能量，创造了一片独立于世的飞地，于是新的国度就此建成。一个忘却了自己的名字，没有内忧外患的国度。”
太和公主盯着李鹧的脸，笑道：
“你就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李鹧听罢，不由得感到心生嫌恶。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人冠以“作品”二字。
“今天距离回鹘国灭亡的那一天，恰好是一千二百一十六年，也就是两个六百零八年。608，这个数字，恰恰是我轮回三十二次所经历的总年数。在新的国度经历相同的天数后，它将无法避免灭亡的命运，这是我的因果所能承受的极限。即将到来的午时正日，新的国度将更替旧国度，文明也将继续发展。第一个六百零八年，我的国度进入了工业时代，第二个则是信息时代，历史在按照既定的轨道发展，自从我幽居于此，明尊大人便给予了我推进历史的权力，或者反过来讲，整个国度的边界就是我意识的边界。你不用为那些已被遣散的子民担忧，他们被世界所厌弃，也会被新的国度所接纳。万物将永远在这个数字中流转。而我，也将永世锚定它的存在——它惩罚我一次次从命运中逃避，也一次次实现我的愿望。”
女子站起身，缓缓走到李鹧面前。
“除了你——我的孩子贝鲁，和那个叫库斯库的男人。第一个六百零八年结束的时候，你试图摧毁我的国家，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正午到来，并在新的世界中出生、死去，任凭历史重演。而库斯库那个利己的因子，将永远做出小丑般的举动，在痛苦中自渎而死。”
“摧毁？我明明想拯救这个国家，你是这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李鹧浑身冒着冷汗。他站起身，后退两步，“别开玩笑了，我不记得我有一个如此恶趣味的母亲。”
“我也不记得我想要一个如此叛逆的不孝子。贝鲁，你怎么变成那副模样了？是啊，那是你的本性，即使忘却一切，作为我生灵的一份子生活在乐园中，强大的反叛精神也会让你做出和其他人不同的举动。看来那六百年的轮回，也让黑暗的火种在你的心头越烧越旺了。”
光与暗的角逐、融合、分离，摩尼教亘古不变的真理。
贝鲁是暗，太和是光。
至少在她心中，光摆脱了暗，暗弥散于光，乐园将继续轮回。
还有不到半个小时。轮回后的第三个六百零八年即将开始。
“你错了——”
就在这时，P医生走过来，死死抓住太和公主的肩头。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阿姆黛珂？”公主冷冰冰地回应道，“你擅自把他叫过来，恐怕不希望我们只是来叙旧的吧？”
“我……奴婢无法接受您的做法，公主。”被唤作阿姆黛珂的P医生说道，“与其说这六百零八年是您因果的极限，不如说是您的意识所能承受的极限。恕我直言，您只是一个忘不掉儿子哭声的妇人。可汗夺去了您身为一个母亲教育子女的权力，所以您想：世上若都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就好了。贝鲁吃奶时的啼哭声，是您遭到背叛后唯一的避风港，也是您今生最大的遗憾，对吗？你只是想让他摆脱异族的暴戾，以您作品的身份生活下去。”
李鹧看着阿姆黛珂满眼含泪的样子，突然感觉天旋地转。一黑一白两颗宝珠在空间中摇晃、旋转，就像两颗即将撞击的星球。李鹧扶住额头、垂下身子，他恍惚间看到母亲在大帐中打落自己手臂时愠怒的眼神。好像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曾拥有过漫长的孩提时代。
在八岁那年，贝鲁曾坏笑着用弹弓打死农民豢养的鸡鸭，父汗知道后，拿鞭子狠狠抽了他一顿。当时确有一位妇人跪倒着为他求情，哭泣着为他涂抹药膏；他想起弯弓搭箭时肌肉紧绷的感觉，也想起天高云淡的大草原上溪流淙淙、鸿雁低鸣——
全都是他今生从未接触过的风景。
“您希望我替您死去，作为太和公主而死，对吗？”阿姆黛珂的声音颤抖，带着绝望的怒意，“您希望我把您视作圣人、视作夷数佛（耶稣）的化身、视作苍生的拯救者，对吗？”
“我没这么想过，我只希望你也一样，在乐园中感到幸福。”
“那是不可能的。”阿姆黛珂冷笑道，“这一千多年来，我一直活着，保留着自最后一个轮回开始所有的记忆。胸前的坠饰就是证明。您把自己的身份赐予我的刹那，我便成为了世间唯一的太和公主。我分有您因果的一部分，自然也在您创造的国度中，得到了“日月船”碎片的一半力量。即使无力挣脱轮回的此世，我也将记住一切，并把所有荒唐的历史铭刻在记忆中传承下去。我不再是‘永恒当下’的归属，而是您所抛却的全部记忆的总和。今天是轮回的末尾和起点，也是您精神最脆弱的时刻——”
阿姆黛珂一把揪住主人的衣襟，扯下她颈上的吊坠套环。李鹧也一个箭步冲过去，他的身体先于意识起了反应。
“梦该醒了。”
霎时间，灯火通明的地窖变得异常窄小，四周的空间开始扭曲、崩裂、脱落，化作无数规整的、暗淡的矩形。一盏并不明亮的灯泡从低矮的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空间像只褪壳的小鸟，朝着并不遥远的过去振翮而飞。四周呈现出医院诊室的模样，只是这次，李鹧发现自己正紧握着教官送给他的银怀表。两个女人身后的显示器端正地立在书桌上，屏幕漆黑一片，如深渊般凝视着她们。
时间流逝。李鹧一手握表，另一只手浸在流沙里、浸在荒漠中、浸在母亲精神脆弱的缝隙深处。他看清了自己的过去，却看不清前路。看不清未来会通向何处。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然后——
黑白交替、明暗闪烁。显示器骤然亮起，万物从时间的边陲流泻而出，开始了新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