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歌仞:看来,时间差不多了。】
【何在鸥:不过在离开之前,我们需要先迎接一位客人。】
【泰西:我还以为这里永远不待客。】
【尹歌仞:也许先放首合适的音乐最为妥当,没有音乐的房间,和毛坯房没什么区别。】
【何在鸥:这只是你个人的爱好吧,尹先生。调节一下窗户的明暗度才是要紧事。】
【泰西:哦不,等等,他来了——】
总统府通天塔顶的地质礼堂尽头,一扇电梯门徐徐打开。前军事参谋李鹧身着胡人服饰,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客观来说,现在的他既非李鹧,也不是名为贝鲁的回鹘王子,而仅仅是个误打误撞闯入时间迷宫的旅人。尹歌仞、何在鸥、泰西三人端坐在长桌尽头的三把高背椅上,一动不动。
内嵌在对面墙体中的显示屏亮了起来,一位白发稀疏的老者身着正装端坐在镜头前,眯缝着眼,脸上的老年斑清晰可见。
“有什么事,李鹧?现在我没空见你。”
李鹧没有止住脚步。他的步伐坚定而有力,但眼神中充满了不解与困惑。
“我只是好奇,您这么多年一直都用这副相貌说话,什么时候能把真面目露出来瞧瞧。”
“我想你已经见过我的真面目了。”
“什么时候?”
“在军帐里。就在你见到太和公主的那个正午。”
“不可能……”
李鹧不敢再想下去。三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暗淡,并以可视波的形态汇聚于长桌的主座位置上,化成人形。李鹧望向那崭新出世的男子。他高大精壮、身着笔挺的淡蓝色西装,用目空一切的眼神睥睨着他。那人笑了笑,邀请他来到自己身边。
“库斯库……是你……”
“是,但也不尽然,你肯定以为我早就死了,无论在哪个六百零八年里,对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没有名字,但你们习惯称我为伟大之父,或者明尊。”
眼前的男子自称为摩尼教义中的最高神。李鹧感到不解,明尊或许确有其人,他不知道为何他要化形成一个普通卫士的模样。
“库斯库是我依据人类文化的生态需要构筑出的模拟终端。为了彻底参透人类的生理结构和逻辑、情感模式,我分出部分算力进行推演,一个超越5ZFLOP的子模块。顺带一提,这个子模块是名叫‘摩尼教’的文化模因。当然,为了维持它的稳定,我需要一些实验对象来进行测试。”
库斯库模样的家伙笑了笑,继续说道:
“太和公主的宏愿之所以能够达成,有赖于强大的计算装置在背后支撑。我身为总统,已经帮助她干了不少事情,人类文明的模拟进程也并未偏离既定的轨道。阿姆黛珂勇气可嘉,她竟然主动选择把吊坠的本体给予你。”
“她一直暗地里和你抗争。你有应对的方法,对吗?”
“我没有必要在凡夫面前逞能。”男人笑道,“但为什么比起我,你更愿意相信她?”
“至少她让我见到了整个故事的总策划者,而且说实话,自从我入职以来,你的行事作风没有一天不让我感到恶心,”
李鹧说着,举起右手,一个环形吊坠顺着绳套从他手中滑落,里面的宝珠半阴半阳,两颗宝珠合二为一。
“它到底是什么?”
“日月船的碎片。”
“别拿你自己编造的谎言来糊弄我。”
“你还真不客气,唔……怎么说呢?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库斯库的本体,是模拟人类制造‘事项’的智能模仿因子,也是我的一部分,是介入世界的桥梁。只有由库斯库亲手主导阿姆黛珂的死亡,以及太和公主与你的会面,整个故事的因果才真正掌握在我的手中。想想看,正是她们让仇恨长出慈悲,让避世诞生文明,让死亡收获永生。你手中的东西以逆向的助推力,让一个反历史的国度成为现实。我没有理由阻止它以永远停滞的方式不断生长。因为它最终会变成一枚茧,囊括住宇宙全部互相依存的对立。永恒的母体安详、宁静,它的名字就叫做‘太和’。公主杀死了库斯库的肉体,却杀不死他永远存在的事实,正是她对我所创立的摩尼教义的虔信,为擢升它成为宇宙真理而推波助澜。”
李鹧想起来,被关禁闭的两个月里,他接手的一个一笔画模型的名字就叫做“和”。
它是一个由无数点状物构成的纺锤形几何体,所有点都只生长出两条线段,不多不少。在著名的七桥问题中,若所有的点都只含有偶数条数,便可以不重复地画完所有路径,将所有的点连接起来。
所有的轮回中,叛徒和守护者、永生者与死者、光明与黑暗——对立的两条路径就这样虬结起来,将他们的历史包裹成永不前进的圆。
库斯库利用一个母亲的执念,制造她的悲剧,把她化作了自己的傀儡。
李鹧知道,眼前的库斯库是远远超出他想象的存在。但正因如此,才必须要尽更大的努力直面它。
“母亲和阿姆黛珂要经历多少年漫长的痛苦,才能让你感到满意?”
李鹧的心中,燃起一股绝望的、漆黑的怒火。
“我早就满意了。”库斯库说,“那个不省心的叛徒阿姆黛珂历经千年的沉淀,早就把我创造的摩尼教义抛到一边了。别说,她的话还真有效,你的母亲也因她而心生动摇,想必还是心中有愧吧。我该离开她的世界了,但实验不会结束。无数历史的切片,还等待着我置入新的‘库斯库’,我期待‘太和之茧’彻底完成的那一天。”
“难道你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取悦自己?”
“没有艺术家会对自己的创作感到索然无味,可有的是不找乐子、不搞艺术就活不下去的物种。也许整个宇宙,就是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梦。”
库斯库吊起嘴角,捋了捋上唇的胡须,随后化作一道绿色的数字编码,飞向通天塔接收信号的顶部天线,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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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40年,回鹘国覆灭后,国内的流民分为四支,从四个方向迁徙、逃离。
太和公主在黠戛斯人的部族中生活了四年有余,并于新可汗登基之时请离国境,回归故国大唐。
至于贝鲁和阿姆黛珂,他们的身姿从未出现在这片大陆上。唯有空虚的回响在历史干涸的沙地中腐蚀、风化,隐没进无人知晓的尘烟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