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整座侯爵府邸都被悲伤所笼罩。
侯爵深爱的妻子,因难产而命悬一线,生命之火眼看就要熄灭。
侯爵面色悲痛地紧握着妻子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茉莉,我亲爱的米妮,求你振作一点!”
“我深爱的德尔菲,请不要哭泣……你要……爱这个孩子,爱我们的琳德。答应我,她的成人仪式,一定要在这个房间里为她举行。求你,务必……务必答应我……也请你告诉露西安和萝贝莉娅,要她们……爱琳德,好好地……把她抚养长大……”
乳母告诉琳德,这便是母亲的遗言。
母亲茉莉拥有极为庞大的魔力,虽出身于子爵之家,却因此得以嫁入侯爵门第。幸运的是,她与侯爵之间情愫渐生,并诞下了长子露西安和长女萝贝莉娅。
在长子八岁、长女六岁那年,琳德出生了。
乳母说,在那之前,这曾是一个无比幸福的家庭。
悲伤与新生的婴孩一同被留了下来。此后,主宅便只允许侯爵与他的两个孩子居住。
而琳德,则住进了庭院角落里,一间由园丁旧屋改造而成的屋子。
从出生到现在,琳德从未踏入主宅一步。
所有人都爱着茉莉。
而茉莉的离去,都是因为琳德——侯爵是如此激烈地愤恨着。
所以,您才会被憎恨。
所以,您才不被允许踏入主宅。
所以,您才不配得到幸福。
所以,您才必须谨言慎行,安分守己。
那位从小照顾茉莉、被她视若亲姐的女性,在茉莉合上双眼之前,被托付成为了琳德的乳母。她虽对茉莉忠心耿耿,却也因此憎恨着琳德,仅仅是“在一定程度上”遵守了茉莉的遗言。
她总是这样告诫着琳德。
她让琳德填饱肚子,给她陈旧但干净的裙子穿,教她读书写字,教她魔法。
但这一切,也只持续到琳德十二岁。完成了最基础的教育后,乳母便再也没有来过琳德的小屋。
此后会来探望琳德的,只有送食物的女仆,以及偶尔前来的哥哥和姐姐。
琳德擅长治愈魔法,但在侯爵家中,无人知晓此事。
无论是侯爵本人,还是露西安与萝贝莉娅,都精于操控火焰。
唯有琳德继承了母亲茉莉的力量,但无人知晓,也无人试图去了解。
侯爵家的那三个人,唯一记得的只有琳德的生日。
因为那一天,是茉莉的忌日。
据说在茉莉的月忌日,他们都会去为母亲扫墓。
但琳德从未被允许参加。
扫墓归来的兄姐,会径直走向琳德的小屋,然后用恶毒的言语攻击她。
“母亲都是因为你才死的!”
“你这个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孩子!”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偶尔,两人失控的火焰会烧焦琳德的头发,在她的腿上留下灼伤。
“凭什么只有你继承了母亲大人的发色和眼眸!你夺走了属于母亲大人的颜色!”
哥哥和姐姐继承了父亲侯爵那火红的发色与瞳孔。
而琳德,则继承了母亲茉莉那水蓝色的长发与苍蓝的眼眸。
这似乎更让他们怒火中烧。
待兄姐离开后,琳德会默默地治好腿上的伤。
每当使用那份力量时,她的耳边总会响起一个温柔甜美的声音。
那声音引导着她,让她在快要憎恨自己时,拼命地学着善待自己。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直到某天,琳德第一次踏入了主宅。
她身上是一件尺寸不合、磨得发旧的连衣裙,手上没有成年礼上按例会收到的戒指,一头长发未经打理,黯淡无光,连一件像样的发饰都没有。
“茉莉的遗言是,成人仪式必须在这个房间举行。仪式结束后,你就离开府邸,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吧。”
第一次正式见面的父亲——侯爵,用充满憎恶的眼神死死地瞪着她。
露西安和萝贝莉娅也按规定参加了仪式,但在他们自己的成人仪式上,琳德从未受邀。
她曾听送饭的女仆说起过,成人仪式通常只由家人举行,之后会举办盛大的派对。
那位女仆很同情琳德,偶尔会偷偷塞给她一颗糖,教她怎么做饭、怎么打扫。
『我若是待您太好,可能会被赶走,所以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万分抱歉,琳德大人。您是应该被爱的。其实,生产本就不是一件绝对安全的事啊。即便如此,夫人还是拼上性命保护了您。那便是夫人对您的爱啊。』
今天,那位女仆就跟在琳德的身后。
想必是无人愿意做这个被家族排斥的孩子的随从,她才被理所当然地选中了吧。
许久未见的乳母也在场,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进来。”
茉莉的房间里,露西安和萝贝莉娅早已等候在此。
即便琳德进来了,他们也未曾看她一眼。
当琳德站到房间中央的那一刻,一股令人怀念的气息充满了整个空间。
柔和的光芒冲天而起,空间泛起涟漪,茉莉花那令人怀念的芬芳瞬间弥漫开来。
侯爵感受着这久违的、属于茉莉的魔力,一时间心神巨震。
光芒之中,亭亭玉立的,正是十六年前他失去的挚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啊,我好想你,琳德,我亲爱的孩子。看来我的魔法成功了呢,太好了。』
“……我……可以称呼您……母亲大人吗?”
琳德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当然了。多叫我几声吧。我多想亲眼看着你长大,多想在每年的生日都紧紧地拥抱你。当然,我也想……看着露西安和萝ベ莉娅长大。』
哥哥发出了惊叫,姐姐则泣不成声。
“母亲!”
“母亲大人……!”
侯爵茫然地愣在原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琳德的魔力,和我的魔力很容易产生同调。所以啊,我在最后一刻,发动了这个魔法。』
茉莉悲伤地微笑着。
『琳德被家人、被乳母所爱的每一分,都能让我在这个世界多停留一分。』
侯爵、兄长、姐姐、乳母,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被爱的每一分?他们从未与琳德同桌共餐,从未送过她生日礼物,甚至连新年的祝福都未曾有过。
『啊啊,琳德,看来我马上就要消失了。若是这十六年间,你一直被家人爱着,那么我也能在这座宅邸里,与我深爱的家人们一同度过十六年的时光了。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但请你记住,无论是生下你,还是生下露西安和萝ベ莉娅,我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贝娜,正因为是你,我才将琳德托付给你。可是,你没能相信我吗……对不起,我竟是这样一个不值得你信任的人。还有,德尔菲纳斯……你最终还是没能遵守我们最后的约定呢……对不起,有我这样的妻子……对不起……露西安,萝ベ莉娅,有我这样的母亲……对不起……』
“茉莉……米妮,不要走……求求你……再一次,回到德尔菲的身边吧……!”
光芒散去,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即便如此,母亲大人,能成为您的女儿,我依然感到无比幸福……”
琳德流着泪,轻声说道。
“侯爵阁下,那么,我就此告辞了。从今往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请各位……务必保重身体。”
侯爵缓缓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着琳德。
她拥有和茉莉一样的发色与眼眸,头发却失去了光泽,眼中也并非盛满了爱,而是死寂般的平静。
那双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侯爵。
那是一双既无愤怒、亦无憎恨,既无悲伤、亦无爱意的眼睛。
“你要去哪里……”
“谁知道呢。总会有办法的。”
琳德向四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提着她的小行李箱,转身离去。
她的目的地,是母亲的娘家。
她听说,外祖父母每年、每年都会寄信来,说想要见琳德。而父亲他们,似乎总是以“琳德体弱多病,无法远行”为由,三人前去拜访。
那些他们捎回来的、说是给琳德的裙子、戒指,还有小时候的玩具,她一样也没见过。但想必,正是因为有他们的爱,自己才能在每次使用力量时,听见母亲的声音吧。
从今往后,她不指望那三个人能获得幸福,也不希望他们活在悔恨之中。
她对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
只是对于给了自己最低限度教育的乳母,她还怀有一丝感谢。或许,乳母望向自己亲生孩子时的那种慈爱,就和茉リ望向琳德时的爱是一样的吧。茉莉正是看到了那一幕,才将自己托付给了贝娜吗?
如今,这一切都已无从知晓。
那位善良的女仆已经帮她给母亲的娘家寄了信,想必迎接她的人就快到了。
碰头的地点,是城郊的教堂。
听说那附近,有家店卖着女仆曾告诉过她的那种糖果。
女仆也已经递交了辞呈,说等收拾好行李就来追随她。
她依稀感觉身后有人在呼唤,但琳德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