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悟得太晚了——原来女儿和亡妻,是如此相像。
那头与妻子别无二致的长发,未着寸缕饰品;那走向远方的脚上,套着一双陈旧的鞋。
鞋子的尺寸,似乎并不合脚。
仔细一看,她身上那件连衣裙的裙摆也已磨损。
就连侯爵府里女仆的便服,都比她身上这件要体面得多。
十六年来,我一直憎恨着那个身影。
憎恨着那个夺走了我誓言要比任何人都要珍视的妻子的“怪物”。
我曾以为,那是何等可憎的存在。
『请你,要爱琳德哦。』
这明明是妻子最后的愿望。
明明在结婚时,我曾发誓会实现她的任何心愿。
我究竟是为何,会遗忘了那个誓言?
今天,是她的成人仪式。
我甚至没有为她准备那枚由父母为庆祝孩子成长而赠送的戒指。
我明明为长子准备了红宝石戒指,为长女准备了红绿柱石戒指。
曾几何时,我还与茉莉一同商量着要为孩子们设计怎样的戒指。
就连琳德的戒指,茉莉也早已定好了宝石,构思好了设计。
可我,最终却连茉莉留下的设计图都未曾看过一眼,甚至没有为她准备宝石。
在这个国家,将成人戒指戴在小指上是一种习俗。
而那个孩子,却在没有戒指的情况下,离开了。
自始至终,她对戒指的事,一字未提。
这或许是她,要与这个家斩断一切缘分的表示吧。
我甚至没有资格去追赶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从未与她同桌共餐,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未曾呼唤过一次。
『这个孩子啊,我觉得她的头发一定会和我的一样呢。到时候,我们就能常常呼唤她的名字了。有你,有露西安和萝贝莉娅,还有我,我们大家一起呼唤她。你说,她第一个学会叫的会是谁呢?』
“真期待呀。”茉莉笑着,海蓝宝石的戒指在她的小指上闪闪发光。
听说,那是子爵家为了他们唯一的女儿茉莉,动员全家上下才寻来的珍品。
那宝石的颜色,与茉莉的发色极为相近。
“……琳德。”
我第一次,呼唤了她的名字。
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大门。
我第一次正眼端详她的脸,是那么地肖似茉莉。
然而,那回望过来的神情,却与记忆中那个充满爱意的茉莉截然不同。
“那么老爷,我的任期就到今天为止了,就此告辞。”
跟在琳德身后的女仆向我低下头。
“琳德的……行李……就只有那么一点吗……?”
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她就只带着那么点东西,离开了。
被我问话的女仆歪了歪头。
“恐怕箱子里也几乎是空的吧。琳德大人从未定制过礼服,也没有任何首饰。她身上那件连衣裙,还是我斗胆在几年前赠送给她的。她之前穿的那件,裙摆被烧坏了,但贝娜大人说没有必要购买新的。可是,裙摆烧毁后变得太短了……以我缇妮的薪水,买不起新礼服,只能买到两件二手连衣裙,但大人她已经非常高兴了……再多,她就执意不肯收下,我只好将她小时候的旧裙子拆开重新缝制,但布料的状态实在……”
“我未能更好地照顾琳德大人,心中万分惭愧。”
女仆说着这些难以置信的话,深深地低下了头。
但是……
“缇妮……?”
“是的,我是平民出身,并非侍女。我负责为琳德大人运送食材,但并非她的专属仆人。”
“不是‘餐食’,是‘食材’……?”
“是的。琳德大人一直都是自己做饭、打扫和缝补衣物的。”
女仆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回答。
我这才想起,我虽然指定了她住的地方,但关于饮食和衣物,却从未下过任何指示。
可是,堂堂侯爵家的千金,竟然要自己做这些事……?那她小时候呢?
“可是,她年幼的时候怎么办!”
“十二岁以前,贝娜大人吩咐过要为她送餐,所以我们送去了餐食。我记得,餐桌上准备的,永远只有面包和汤。在那之前,她穿的连衣裙也都是贝娜大人带来的,恐怕是在旧衣店买的二手货吧。”
啊,对了,她脚上的鞋,也是我将老爷您不要的旧皮鞋转赠给她的——女仆补充道。
我的视线转向萝贝莉娅。
她有着一头光泽亮丽的长发,双手白皙光滑,身上穿着符合侯爵千金身份的华美礼服。
指间的红绿柱石闪耀着光芒,头上的发饰虽小巧,却也镶嵌着上等的宝石。
那被裙摆遮住的双脚,想必也穿着丝绸做的鞋子吧。
“我究竟……是哪里……走错了……”
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而女仆却发出一声嗤笑。
“您可曾有过走对的时候吗?”
“什么……?”
“今日我便要离职,请恕我斗胆直言。
——‘绝对安全的生产’?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对我们这种在平民区长大的女人来说,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每一次生产,都是在赌上性命啊!
可你们这些贵族老爷是怎么想的?以为只要是贵族,生产就一定会安然无恙吗?真是荒唐可笑!
更何况,居然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身上,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要是我爹敢抛弃刚出生的孩子,我们家的兄弟姐妹,还有左邻右舍的大婶们,光是冲上来扇他耳光、踹他屁股,再把他轰出家门都还不解气呢!
您做的,就是如此毫无道理的事情啊!”
女仆如连珠炮般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跪了下来。
“万分抱歉!我对侯爵大人您出言不逊。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恳请您,不要迁怒我的家人。”
“不……是吗,就到今天为止了啊……看来,我必须……多听听大家的声音才行啊……”
女仆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行了一礼便退出了房间。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露西安和萝贝莉娅一眼。
只是在最后,她用锐利的眼神瞪了一眼贝娜,但也什么都没说。
想必,她一直以来,都是在用这种沉默的方式,守护着琳德吧。
我这些年,究竟都在看着什么呢。
茉莉,当我与你重逢的那一天,你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恐惧着那一刻的到来,但如果那能成为我的救赎,我……甘愿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