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幸福竟是这般令人心痛——
——琳德视角——
从小时候起,那间屋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家庭教师贝娜从未对我微笑过,但也未曾无故地对我挥舞鞭子。
我明白,她只是……没有感情。
随着年岁渐长,我的知识愈发丰富,但对于那些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事物,我始终无法真正理解。
我曾问过贝娜,家人是什么。
她只回答我:“那是您不需要的东西。”从那以后,我便再也问不出口了。
我似乎名义上拥有家人,但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我一无所知。
偶尔,也会有女仆想送我书里读到过的“甜食”。
但她们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再也不来了。
每当那时,贝娜都会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八岁那年,我发觉了一件事。
——和我扯上关系,就会有更多的人变得不幸。
不可以,和任何人产生过深的交集。
不可以,接受别人的温柔。
不可以,依赖任何人。
不可以,向任何人撒娇。
不可以,奢求所谓的“家人”。
——但是,看到别人痛苦的样子,我无法视而不见。
九岁那年,我的腿第一次被火球击中。那份疼痛,让我彻夜难眠。
实在无法忍受之下,我尝试了贝娜教过的魔法知识,发现竟能抑制疼痛。
随着次数的增加,我能治愈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烧伤也好,鞭伤也好,一定都非常疼吧。所以,当送饭的女仆们看起来很痛苦时,我都会偷偷地为她们治疗。
我天真地以为,这样做,或许能稍微得到一点原谅吧。
也正因如此,她们才会一个接一个地不再来了。
——想必,那便是“绝不原谅”的证明吧。
十岁那年,一个名叫安妮的黑发女仆开始为我送饭。
那时候,我治愈的对象,已经只剩下我自己了。
安妮似乎很懂得变通。自从她开始教我做饭和打扫,贝娜来的次数就骤然减少了。
仅仅是这样,我的心情就轻松了许多。
虽然不会遭受暴力,但贝娜反复灌输给我的那些话语,对我而言,依然是一种痛苦。
安妮虽然不曾对我笑过,但在我发现她对任何人都如此之后,我便开始非常喜欢她了。
因为我明白,她虽然不善言辞,却总是在默默地关心着我。
十一岁,安妮将蔬菜的内部挖空,藏着糖果带给了我。
第一次尝到那滋味时,我的下巴一阵抽痛,但真的很好吃。
糖纸,我没能留下来,因为它必须在壁炉里烧掉。
那张和我发色一样的包装纸,我本想好好珍藏,但若是被发现,安妮一定会受罚。所以,我虽然觉得有些寂寞,还是将它投进了火焰里。
十二岁,安妮总会找机会,将贝娜对我说过的话一一否定,然后重新告诉我:
我,是理应被爱的存在。
我的母亲,是爱着我的。
十三岁,安妮请我教她认字,我们便一起学习。
那时候,贝娜几乎不怎么来,我们才得以如此。
十四岁,我的连衣裙已经紧得不行,裙摆又被兄姐烧毁,正当我束手无策时,安妮给了我两件新的。
她很遗憾地说,“本想带更多来的”,但我回答她,不需要了。因为穿上新裙子,安妮也一定会消失不见的。
十五岁,安妮的双眼布满血丝。她只说是没睡好。第二天就是成人仪式,她为我准备了一双鞋。
不可思议的是,那双鞋看起来比我的脚要大,穿进去却严丝合缝,走起路来非常舒适。
鞋底,还藏着几枚硬币。
安妮告诉我,成人仪式后,我就会被赶出这个家。
对此,我竟没有感到丝毫悲伤,心中只有“果然如此”的念头。
事到如今,我早已明白,无论是名为父亲的存在,还是兄长与姐姐,于我而言,都已不再需要。
安妮为我准备的小行李箱里,装着替换的内衣和少许的钱币。
她叮嘱我,如果教堂里没有等到人,就去叫一辆驿站马车。
就算行李箱被偷了,靠着鞋底的钱币,也足够抵达目的地。
在抵达的教堂里,我第一次穿上了崭新的连衣裙。
那个和安妮很像的人,温柔地笑着为我梳理头发。
被别人如此温柔地触碰,让我有些害羞,但她说我这头顺直的长发是继承自母亲,又让我觉得有些开心。
第一次见到的、名为母亲兄长的人,第一次拥抱了我。
外祖母为我端来了香甜的奶茶。
外祖父劝我尝尝马卡龙。
被介绍为贴身侍女的伊莉莎为我推荐了气味清爽的香膏。
表哥奇利安和康拉德带我去抚摸马匹,还让我参观了他们的剑术训练。
그때,我才知道,子爵家是凭借武勋获封的家族。
所以,像母亲那样魔力量庞大又善于操控的孩子,实属罕见。
奇利安还告诉我,母亲的其他兄弟们都隶属于骑士团,所以很难见到。
但他们,都为我成为伯父的养女而感到高兴。
奈莉尔伯母带我去了野餐。
她说安妮做的篮子很结实,厨师长便兴致勃勃地为我们装了许多食物。
那时,安妮已经成了负责我起居的贴身女仆。
我曾邀请莎拉同去,但她说比起家具,还是食材更有魅力,便留在了厨房。
听说,她偶尔会和厨师长一起研究新的点心。
厨师长的饭菜每一样都很好吃,我抱怨自己总是忍不住吃多,结果安妮便给我的盘子里堆了小山一样的肉。为此,安妮被伊莉莎训了一顿。
……新的连衣裙、新的礼服,都是大家一起为我挑选的。
成人礼的戒指,是用与我眼眸同色的青金石制成的。
伯父说着“抱歉,迟到了”,将它递给我时,我忍不住哭了。
那一天,他们为我举办了一场府邸全员都能参加的派对。
第一次见到的其他几位舅舅,也带来了许多礼物。
有他们亲手猎得的毛皮,还有一套防身用的弓箭。毛皮被安妮收走,说要拿去做成手套和围脖。弓箭则被奈莉尔伯母笑着折断了。
垂头丧气的舅舅们,用他们宽大的手掌,轮流抚摸着我的头。
莎拉的周围堆满了空酒桶,康拉德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安妮则一脸抽搐地望着莎拉。
看到安妮小口小口地抿着苹果酒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好笑,便大声地笑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在用行动让我実感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其中,医生伊安大人最常约我散步,与我慢慢地拉近距离。
春天,我们走在开满郁金香的庭园里。
夏天,他说星空很美,我们便在子爵家的阳台上眺望星座。
秋天,我们一起捡拾栗子,安妮和莎拉为我们做成了糖渍栗子。
冬天,我们在温暖的壁炉前,喝着蛋酒,听他讲述与我母亲相遇那天的回忆。
我的心,在不知不觉间,被伊安大人填满了。
无论是伊莉莎,还是安妮和莎拉,都对困惑的我说道,不需要着急。
一想到伊安大人,明明是幸福的,胸口却一阵阵地发紧,变得心痛。
我向伊安大人坦白了这份困惑,他也和大家一样,告诉我不需要着急。
如此幸福,却又如此心痛,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我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
生日那天,在巨大的蛋糕、堆积如山的礼物和府邸所有人的围绕中,伊安大人向我许下了誓言。
『琳德,我也是一名医生,所以我知道生产是何等的危险,又是何等的奇迹。但是,我发誓,会用我毕生所学来守护你。即便如此,倘若仍有失去你的那一天,我亦发誓,会度过一个能让你引以为傲的人生。更何况,我知道,仅仅是怀孕本身,就已是奇迹。所以,即使是我们两人的人生,我也毫不在意。我的身边,无论是喜悦还是苦难,你是否愿意与我一同跨越?』
伯父在一旁大喊着“我反对”,却被奇利安和康拉德架着拖去了别处。
泪水从我的眼眶中涌出,而那泪水中,只有纯粹的幸福。
那是一个被祝福所包围,满溢着幸福的空间。
♦♦♦
而今天,在母亲最喜爱的蓝色花朵烂漫盛开的花园中,我身着一袭白纱。
伯父牵着我的手,引领着我,走向伊安大人的身边。
道路的尽头,伊安大人正在等着我。
他的眼眸,他的全身,都在诉说着对我的爱意。
我确信,未来,即便我遭遇了和母亲同样的事情,只要有伊安大人在,就一定没关系。
而且,我一定也会和母亲有同样的想法。
——我,绝对不会后悔生下这个孩子。
在摇曳的蓝色花丛中,我终于,拥有了家人。
伯父、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在哭泣。
奈莉尔伯母微笑着为我戴上了头纱。
安妮和莎拉做了好几座由小泡芙堆叠而成的点心塔,奇利安和康拉德负责将它们端上来。
舅舅们带来了野猪和鹿,结果被皮笑肉不笑的奈莉尔伯母带去了教堂后面。
在和煦的阳光下,幸福,满溢而出。
——那场婚礼,至今已过去两年。
我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罕见地想起了我的亲生家人。
从那以后,我再没听过任何关于那个家的消息。但我对大家说,等这个孩子出生后,我想去见他们一面。
虽然遭到了反对,但我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想问的问题。
你们是否,真的爱过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