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又漫进了阁楼的窗。
伊莱亚斯·格雷放下手中的麂皮,银边圆框眼镜的镜片上,白雾刚被擦去,又立刻蒙上一层新的——不是灰雾,是黄铜蒸馏器里蒸腾的热气。玻璃曲颈瓶中,淡红色的源血正顺着管壁缓缓滴落,每一滴都裹着细碎的光点,落在下方的粗陶管里,发出极轻的“嗒”声。
“求求你,我还不想死……”
回忆着早上来到他家中女子的话语,他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第二病症,腐败病。
最近这些年来,此类的病症在各地不断爆发,发病人——也有可能是其他动物——大多数刚开始发病时会全身溃烂,最终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并且开始残杀同类。
教会主张多这些人进行净化和隔离,而那些猎人则是直接斩杀异变人群。
伊莱亚斯吐出一口浊气,似乎想要驱逐寒冷。
塞纳的冬日,相对于大陆的大多数区域都更加寒冷,因此素来有着雪国之称,算是罗莎莉亚政府统治下的一片自治度极高的地区。
这也是他为什么待在这里的原因,无论是教会还是别的什么组织,对于这片地区的影响力远不如其他地区。
(虽然我不信仰古神,但还是感谢雪之主的馈赠)
这是今天提炼的第三管抗腐败药剂。他指尖划过陶管粗糙的表面,想起清晨来换药的那个孩子——那孩子的母亲手臂上已爬满黑纹,却死死攥着半块硬面包,说要留给孩子。伊莱亚斯没要她的面包,只多给了一管稀释的药剂,看着母子俩消失在宅子外的断墙后,像两团被风卷动的灰。
这些罹患腐败病的人就是如此,被家人和朋友抛弃,甚至无力到要求助他这种被视为异端的炼金术师,虽说这绝对是比较明智的选择之一。
“哥哥,我很早就想问,源血病症一共九个种类,为什么笔记的记录中一共有十个。”
火炉边的银发少女将双手靠近火炉,一旁放着的是一本破旧不堪的笔记,少女淡蓝色的眸子撇了一眼还在一旁忙碌的伊莱亚斯,开口道。
“我也想不起来了,你也知道,我每次炼金都会失去一部分记忆,而师父的笔记里面记录的东西,我算是彻底忘了。”
伊莱亚斯,放下试管,将目光投向坐在火炉边的少女。
(虽然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是唯独她和师父我一直没有忘记。)
伊莱亚斯银色的眸子转向手头的工作,微微一笑。在他看来,自己不算是什么博爱的人,帮助那对母子不过是出于自己的怜悯,自己研究这些东西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家人——他的妹妹,沙耶也是源血病患者。
第九病症,虚空之梦
一般被认为是所有源血病中最为轻的一种,大多数源血病都会折磨患者使其痛不欲生,最后变成行尸走肉,而虚空之梦的主要症状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噩梦罢了。这种症状甚至一开始都不被定义为序列,但是由于患病人身上也会出现黑纹——源血病症的最明显特征,最终被确立为第九序列。
“最近我还是会听到那种声音。”沙耶闭着眼睛,用一种听不出一点感情的声音娓娓道来,“说我们是给这个地方带来灾厄的根源。”
伊莱亚斯将笔记从沙耶身边拿起,没有理会沙耶的碎碎念,似乎对于他而言,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沙耶大概是看明白了兄长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耸了耸肩,再一次将自己用毛毯包裹成一团。
伊莱亚斯将笔记收入柜子,看向窗外,茫茫的大雪掩盖了外部世界的一切,总给他一种自己位于画中世界的既视感。不过待在这片区域久了,也渐渐习惯了塞纳这种不变的天气。
“沙耶,镇上似乎开了家蛋糕店。”伊莱亚斯走到火炉边坐下,“一起去看看吗?”
“要走好久诶……”
沙耶将脸埋在毯子中,只露出一个头顶,发出的声音也显得含糊不清。伊莱亚斯翻了个白眼,将她从毯子里拽出来。
“就当是散散心了,天天待在家里捣鼓炼金,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沙耶被伊莱亚斯单手拎在空中,有些无力地垂下手臂:“哥哥你……最近变得和凯特先生好像。”
“徒弟像师父不是正常的么。”伊莱亚斯一脚踢开阁楼连接二楼的伸缩梯,就这么拎着沙耶从阁楼上爬下,“再说了,这个宅子也是凯特先生留给我们的。”
“也就是说哥哥你也变成老古董了,对吧。”沙耶别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这丫头以前就这么嘴不饶人吗?)
伊莱亚斯一边把沙耶放到地上,一边回忆着过去和沙耶一起度过的时光,虽然由于他个人原因,记忆出现了数次断层,基本上找不到什么关键信息。
青年抚摸着右眼处的黑色纹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随后提起放在餐桌上的油灯和一旁的少女一同迈步向屋外走去。
……
塞纳区罗兰镇
由于塞纳这片地区常年积雪,整片地区的发展情况在罗莎莉亚政府管辖的所有地区中也显得落后,主要收入来源还是雇佣兵产业,不过这也无可厚非。
“你听说了吗,就是那两个灾星,今天来到镇子上了……”
酒馆里,人声鼎沸,或许用嘈杂来形容更好,角落里,一个面色通红的中年男子骂骂咧咧地冲同伴诉说着什么,一边的友人也就饶有兴趣地听着,对于这里的人而言,生活中多一点新鲜事或许不坏。
“听说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吧,”友人弹了弹木质酒杯,扯出一个笑脸,“人家不过是去买个蛋糕,你咋这么大反应。”
“那个男人可是灰烬啊,绝对的危险分子。”中年男子依旧往下灌酒,呼出的气息中也带了部分酒气,“要我说,就该给他们都赶出去。”
“你要是有这个胆子,上回北境入侵的时候,你也不会逃跑了。”友人没好气地抿了一口酒,“我可是被迫留在那面高墙上一宿啊……”
“你是说米塞尔之墙?”
“叫它叹息之墙还差不多,简直就是天堂和地狱的分界线……”友人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忆,“人人都把这个东西称为是神迹,不是吗,混账东西,我看就是个屠宰场。”
北境,罗莎莉亚政府管辖之外的地区,塞纳的人们通常将米赛尔之墙——相传是古神时代的遗产,主要位于塞纳区边境处几乎将圣骸大陆极北地区和罗莎莉亚政府管辖地区拦腰斩断——之外的地区称为北境,或者是古神苍银之母米赛尔的安眠处。
“就算是对于外人来说,那也是神迹,先生。”正在友人沉思的时候,一道女声插入了对话,显得无比突兀,不由让两人愣了一下,不久二人反应过来,同时向声音的来源看去,视线尽头是一位穿着斗篷的少女,一个人坐在二人身后的桌子旁。
“随意偷听别人的谈话可不好哦,小姑娘。”中年男子看到说话人之后明显放松了不少,还顺带打了个酒嗝,“这个地方也不是你应该来的地……”
“小声点,乔。”端详了少女好一会后,友人清了清喉咙,给中年男子使了个眼色,中年男子明显懵了,颇有种张口结舌的意味在里面,友人没有再理会他,转而将视线移向少女,“这位小姐,找我们,有什么事吗,你也知道我刚刚说的话不过是无心的一句玩笑话。”
少女乌黑的秀发自然垂落在胸前,灰色的眸子中带着些许笑意:“我对那个没有兴趣,我想打听的是你们之前聊的那两个人。”
少女顿了顿,脸上摆出了一个微笑。
“那两个灾星。”
……
宅子里,沙耶坐在餐桌旁自顾自撕咬着刚刚买回来的蛋糕,伊莱亚斯就这么看着她,默默将自己面前的蛋糕推了过去。
壁炉中的柴火劈啪作响,伊莱亚斯端坐在椅子上,喝着刚刚去镇上时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浓茶。
(该说不说不愧是塞纳,在罗莎莉亚政府统治区那么普及的咖啡在这里是一点也见不到……)
伊莱亚斯叹了口气,从大衣的内侧翻出了一个特别小的烧瓶。
这个东西看起来十分破旧,明明是类似于玻璃的制品,但是透光性几乎为零,内壁更可以用乌黑来形容,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烧瓶内的点点亮光。
沙耶瞥见那只烧瓶,咬着蛋糕的动作顿了顿,淡蓝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哥哥,这东西上次我好像在你炼金台的抽屉里见过,当时还以为是你没用完的废料。”
伊莱亚斯指尖捏着烧瓶轻轻转动,内壁的乌黑像化不开的墨,那些光点却忽然亮了些,顺着瓶壁缓缓流动,像被困在暗夜里的萤火虫。
“不是废料,这玩意可是现如今少数能储存源血的东西了,”他声音沉了沉,目光落在烧瓶底部——那里刻着一道极浅的纹路,和他右眼处的黑纹隐隐呼应,“也是我等灰烬炼金术师存在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