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光是在一种近乎感恩的心情中醒来的。掌心传来的触感是熟悉的粗糙床单，身体的重量感和视野的高度都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他还是他，那个男性的狄光。“谢天谢地……”他长吁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昨晚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虽然清晰，但至少被隔绝在了这具熟悉的皮囊之内。
“啧，没劲。”脑海里的凤凰发出了不满的嗤笑，“我也想去上班！让我去嘛！我能‘看’到数据流和结构应力，比你这笨拙的方法高效多了，保证不会给你丢工作，反而让你成大功臣哦！”
“想都别想！”狄光断然拒绝，语气甚至比昨天更加坚决，“那是我的领域，用不着你插手。安分点，我不想被当成怪物，更不想被嘲笑。”他几乎能想象出凤凰在脑海里翻白眼的不屑表情。
他起身，习惯性地摸过床头那副厚重的细框圆眼镜戴上。世界瞬间被拉回熟悉的、隔着玻璃片的清晰范围。鬼使神差地，他走到穿衣镜前——这个动作在以前是绝不会有的。
镜子里的人，穿着松垮的工装（他不喜欢穿睡衣），脸色因为昨天的折腾而显得有些憔悴，长时间佩戴眼镜让眼角耷拉着，整个人透着一股沉闷的、毫无特点的“理工男”气质。
一瞬间，昨天那种不借助任何工具、视野极度清晰、甚至能捕捉到能量流动的奇异感觉猛地浮上心头。一种微妙的、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厌恶感，竟然针对着镜中这个熟悉的自己油然而生。他猛地打了个寒颤，用力晃了晃头，像是要把这个危险的想法甩出去。“瞎想什么！”他低声训斥自己，匆忙换好衣服，几乎是逃离了镜子。
早餐桌上，姐姐狄鹤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什么也没问。这种了然的沉默反而让狄光更加不自在。他看向桌面上的全家福。父亲母亲，还有姐弟三人笑容满面，但他现在却在想一个可怕的可能，过段时间，这个家就要是三朵金花了。他埋头飞快地吃完，逃也似的出了门。
站在路边等车，昨日那场“冒险”的残留感依旧缠绕着他。身体似乎还记得高跟鞋的别扭和裙摆的摆动，味蕾似乎还对那甜腻的舒芙蕾念念不忘。很快，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他拉开门坐进去，报出自己的手机尾号。
司机看上去有点眼熟，他从后视镜看了狄光几眼，忽然“咦”了一声：“小同志，看着有点面熟啊？前两天是不是也坐过我车？去那个青秀公司？没错就是你。”狄光心里咯噔一下，含糊地应了一声。
司机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边开车一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哎，小同志，跟你打听个事儿。你……听说过‘凤凰小姐’吗？”“凤……什么？”狄光的心脏猛地一跳，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推了推眼镜，将脸缩进围巾里来掩饰慌乱。
“凤凰啊！就昨天的事儿！”司机显然是个资深“圈内”爱好者，说得眉飞色舞，“有人拍到了！虽然有点模糊，但绝对是个新人！一头火红色的长头发，那叫一个漂亮！跟仙鹤真人一起逛街呢，看起来关系特别亲密！现在网上都传开了，都说可能是仙鹤真人的妹妹或者新搭档！哎，你说，这凤凰是什么来头？能力是啥？你住那片儿，有没有啥内部消息？”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在狄光的心上。他感觉血液都快凝固了，只能僵硬地摇头，喉咙发干：“不……不知道，没听说过。”司机师傅还不死心，“你打开APP看看啊！现在是本市热点！”狄光极不情愿的打开了那个名为“魔法少女图鉴”的APP，果然，几条模糊但能看清赤金长发和华丽衣饰的抓拍照已经被顶成了本市热帖。标题五花八门：
【惊爆！仙鹤身边惊现神秘新丽人！】
【代号‘凤凰’？新人魔法少女疑似登场！】
【求扒！这位红发小姐姐是谁？颜值也太顶了！】
下面的评论更是各种猜测和惊叹。
狄光看着屏幕，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完了。事情远比他想象的传播得更快，更广。司机师傅此时还在喋喋不休，“漂亮吧？你到底有没有消息啊？”
“看吧~”脑海中的凤凰声音带着得意和早有预料的笑意，“光芒是掩盖不住的。我说了，大家早晚都会知道，都会认识我的~”这场身份危机，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卧室和家庭的范畴，正式成为了一个需要面对的社会性难题。狄光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公司大楼，试图将出租车司机和网络上的流言蜚语隔绝在外。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
他刚在自己的工位坐下，还没来得及开机，熊宇轩就端着茶杯溜达了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脸上带着男人间都懂的笑容：“光哥，昨天跑哪儿玩去了？可以啊你！”狄光心里一紧，装傻道：“什么哪玩了？我在家睡觉。”
“还装？”熊宇轩压低声音，挤眉弄眼，“我亲眼所见！你跟狄鹤姐，还有那个……红头发，跟模特似的大美女！谁啊？不给兄弟介绍介绍？”狄光忽然意识到，他此刻能无比清晰地辨认出熊宇轩的脸部轮廓和表情细节，完全无需依赖任何记忆中的特征。这种“理所当然”的清晰感让他恍惚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慌乱。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可能是我一个远房堂妹吧，来玩两天，我姐带着她逛逛。我不清楚。”
“哦？堂妹啊——”一个拖长了调子的声音插了进来。庹金伟不知何时凑到了旁边，推了推他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笑意，“真是堂妹？怎么感觉和狄鹤姐长得那么像，跟亲姐妹似的。诶，不对啊，你妹妹不是狄苹吗？她好像不是红头发吧？”
狄光感到头皮发麻，强作镇定：“狄苹刚上大学三个月，在学校呢！她就是个普通大学生，跟魔法少女什么的没关系！”他几乎是欲盖弥彰地划清界限。庹金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但那笑容让狄光坐立难安。
上午的工作中，狄光一直心神不宁。中途去洗手间，他刚走进隔间，脑海里就响起凤凰抗议的声音：“喂！等一下！我不想去这种地方！感觉好奇怪！”“由得了你吗？这是生理需求！”狄光没好气地在心里回了一句。
正当他准备解决时，隔间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庹金伟压低的声音：“狄光？”狄光浑身一僵。“光哥，‘狄光小姐’……没提出什么抗议吧？”庹金伟的声音里充满了恶作剧般的关切。
狄光瞬间血压飙升，脸憋得通红，咬牙切齿地低吼：“……你滚！”门外传来庹金伟心满意足的轻笑声和离开的脚步声。狄光靠在隔间门上，感觉这班是上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去食堂吃饭。脑海里，凤凰又开始指挥：“那个糖醋排骨！还有那个椰奶西米露！看起来很好吃！”狄光本能地抗拒：“大中午吃那么甜腻的干嘛？我要吃辣子鸡丁！”
“我就要吃嘛！一半一半！不然我就闹！”凤凰使出了近乎耍赖的招式。最终，狄光极度不情愿地端着餐盘，上面摆着一份辣子鸡丁和一份糖醋排骨外加一份甜点，形成了口味上极端对立的局面。他刚找到个角落坐下，庹金伟就像幽灵一样端着盘子坐到了他对面。
庹金伟的目光在狄光那分裂的餐盘上扫过，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极度玩味的表情，他下意识地抬高了声音：“哇，光哥，你这口味……怎么点了两个差这么远的……哦！难不难道是狄光小……”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地左右看看，然后凑近极度紧张的狄光，用气声问道：“……是‘她’？”
狄光面如死灰，咬着牙，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庹金伟顿时露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努力憋着笑，用一种“兄弟你真不容易”的眼神看着他。
狄光怀着悲愤的心情，先吃了一口辣子鸡丁。熟悉的辛辣咸香……但不知为何，感觉有点过于刺激，甚至有点燥，远不如记忆中那般美味。他又鬼使神差地舀了一勺糖醋排骨送入口中。
酸甜软糯的滋味瞬间征服了他的味蕾，一种愉悦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完了。
他的味觉，也开始“叛变”了。狄光陷入了深深的绝望，而脑海中的凤凰则发出了胜利的轻笑。
下午，桓毅部长（知道狄光的情况，保守了秘密）交给他一个不算复杂的设备调试任务。若是平时，狄光半小时就能搞定。但今天，他心神不宁，脑海里凤凰还在不断絮叨：“让我来！我能直接‘看到’内部能量回路，比你这用万用表一点一点测快多了！”
“闭嘴！别打扰我！”狄光在心里怒吼，努力集中精神，但效率极其低下，手法也显得有些笨拙。最终磕磕绊绊花了将近两倍的时间才勉强完成。回到工位，内线电话就响了，桓部长叫他去办公室一趟。
狄光心里七上八下地走进部长办公室。桓毅是个四十多岁、作风严谨的技术干部，他示意狄光坐下，手指敲了敲刚才的报告。“小狄啊，”桓毅的语气还算平和，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肃，“今天这个活，不像你的水平。心不在焉，步骤也乱了。”
狄光低下头，无法辩解。桓毅看着他，目光如炬，似乎能看透他内心的混乱：“年轻人，生活中遇到些困惑，很正常。谁都有这个阶段。”
狄光心里一惊，但桓毅接下来的话却更偏向泛泛而谈，回避了那个话题：“但是，工作就是工作。个人的情绪和问题，尽量快点调整，不要带到工作里来。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要再犯这种低级错误。回去吧，好好调整一下状态。”
“是，部长。对不起。”狄光如蒙大赦，又倍感羞愧地退出了办公室。部长的批评没有点明核心，却像一根针，扎醒了他。无论内心如何天翻地覆，外在的现实和责任依然冰冷地存在。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下班时间终于到了，狄光拖着疲惫的身心走出公司。这一天，他不仅在和内心的另一个自己斗争，还在和同事的审视，流言的扩散以及工作的压力斗争。他回头望了一眼夕阳下的办公楼，第一次觉得它如此陌生。
拖着被流言、审视、工作失误和内心冲突轮番轰炸后的疲惫身躯，狄光终于回到了自己公寓楼下。夕阳的余晖给街道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丝毫无法温暖他内心的混乱和冰凉。他低着头，只想快点钻进自己的房间，用熟悉的四面墙壁把自己与那个变得不可理喻的世界隔离开。
然而，就在经过临街一家精品店的橱窗时，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被牢牢吸住了。橱窗里，模特身上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连衣裙，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脚下那双设计极简却异常优雅的金色高跟鞋。细跟锋利，线条流畅，在射灯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若是以前的狄光，看到这双鞋，脑子里顶多会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这鞋真好看，狄鹤/狄苹穿上一定很配。”
那是一种纯粹的、为他者的欣赏。
但此刻，完全不同了。他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那双鞋上。一个无比清晰、甚至带着强烈代入感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炸开：
——那双鞋穿在了一只白皙纤巧、足弓优美的脚上（那是“他”的脚！）。
——那只“玉足”轻盈地踏入鞋中，纤细的系带绕过脚踝。
——画面拉远，“他”穿着这双鞋，稳稳地站立起来，身姿挺拔而优雅，裙摆微扬。甚至能模糊地感受到一种微妙的、脚掌被抬高、重心变化带来的奇特体验。
这画面带来的不是欣赏，而是一种强烈的、针对自身的渴望和认同感！
“眼光不错嘛~”脑海中的凤凰适时地响起，声音带着慵懒的赞许和一丝诱惑，“他家的经典款，很衬我们的气质和脚型哦。要不要……进去试试？”
“试你个鬼！！！”凤凰的话语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那层梦幻的泡泡，将狄光拉回残酷的现实。巨大的惊悚感攫住了他，他像是被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目光，心脏狂跳，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公寓楼，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砰”地一声摔上门，他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为什么？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想法？那画面为何如此清晰？甚至……有点美好？恐惧过后，是更深的自我怀疑和厌恶。他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冲了几把脸，试图浇灭脑海中那些危险的影像。
他抬起头，水珠顺着发梢滴落。镜子里，是他那张惊魂未定的、普通的男性脸庞。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下移，落在自己因为久坐和缺乏锻炼而微微隆起的小肚腩上，又看向镜中反射出的、自己那双腿——粗壮、布满腿毛、充满了男性力量感，但与“优雅”、“纤巧”这些词毫不沾边。这具身体，才是真实的他。
可为什么，昨天镜中那个惊鸿一瞥的、高挑美丽的赤发少女的身影，会如此顽固地盘踞在脑海里，甚至带来一种……对比之下的失落感和厌恶感？
“不！不对！”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吼，仿佛在训斥一个不争气的家伙，“不能这样！不能再犹豫了！一定要出重拳！”一种极端抗拒的心理猛然爆发。他猛地脱掉上衣，看着自己缺乏锻炼的身体，一种近乎偏执的决心涌了上来。
“都是因为这身体不够强！意志才会被干扰！”他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和出口，“是因为雄性激素水平不够了！对，一定是这样！”他给自己浇了一盆彻骨的冷水，打了个激灵，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锻炼！从明天开始！不，从今晚开始！”他对着空气，更像是对自己发誓，“我要做俯卧撑！练腹肌！跑步！提高睾酮水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压下去！我要变回……不，我要成为一个更强的男人！”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对抗体内“异变”的、符合他原有认知的唯物主义方法——试图通过改造物质身体（锻炼）来巩固男性意识（精神）。
脑海中的凤凰随即传来一声轻飘飘的、不置可否的轻笑：“呵……随你便咯。”但这笑声听在狄光耳里，更像是一种嘲讽，反而更加激发了他的斗志（或者说，是固执）。他并不知道，这种试图通过极端强化男性体征来压抑女性内在的做法，往往只会让内在的冲突变得更加激烈和扭曲。他的决心，或许恰恰是通往下一个更大风暴的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