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后,数控车间打来电话,说临时插进来一个加急件,让他赶紧过去对接。这通电话像一根救命稻草,暂时将狄光从自我审视的泥潭中拽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走向数控区域。
找到负责的韦农六师傅——一位身材胖硕、嗓门洪亮、经验丰富的老技师。狄光凑上前,仔仔细细、条理清晰地讲解零件的加工要求、关键尺寸和注意事项。他讲得很专注,试图用熟悉的工作流程麻痹自己。
韦师傅一边听着,一边用那双被机油浸润得发亮却异常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狄光。突然,他粗声粗气地打断道:“哎,我说小狄,你小子最近在搞什么名堂?偷偷减肥呢?”狄光心里“咯噔”一下,强作镇定:“啊?没、没有啊韦师傅。”
“不可能!”韦农六大手一挥,语气笃定得像在评判一个工件的公差,“我干了这么多年加工,看过多少零件?我的眼睛就是尺!你这脸盘子,明显变窄、变秀气了嘛!还有这腰身,”他隔空比划了一下,“这腿,咋看都像是拉长了似的。你小子本来也不胖,减个什么劲?再减下去,都快跟我闺女一个样儿了!你看我这一身膘,我都不嫌胖,你瞎折腾啥?”狄光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头,脸颊发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韦师傅越说越起劲,还凑近了一点,眯着眼仔细端详,压低了点声音,却依旧清晰无比:“而且……奇了怪了,刚才你走过来的时候,我远远那么一瞄,嘿!那走路的架势,那身段轮廓……要不是认得你这身工装,我真以为哪个娘们跑车间里来了。还挺……呃,挺那个,好生养的样儿。”他顿了顿,终于提到了最关键的一点,“还有你这嗓子,刚才没注意,现在听着咋细声细气、软绵绵的?怪哉,真他娘的怪哉!”
狄光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韦师傅每一句朴实无华、甚至略带粗野的观察,都像一把精准的刻刀,将他试图掩盖的变化赤裸裸地剖开,暴露在车间的灯光下。这来自一位完全不知情、仅凭本能和经验的工人的“鉴定”,比任何仪器检测都更具冲击力,也更具毁灭性。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连一个辩解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再次强装镇定,“韦师傅,咱们还是看这个特殊的螺栓吧。”他对着韦农六师傅反复讲解了近半小时,图纸、参数、甚至用粉笔在地上画了示意图。
韦师傅虽然经验丰富,但对这种新结构理解有偏差。加工出来的第一个螺钉,螺纹配合度明显不对,无法顺利旋入。“啧……小狄啊,你看这……”韦师傅拿着废件,眉头紧锁,有些懊恼,“这玩意儿太别扭了,我手感觉不对。”
狄光心里一沉。重做需要时间,而工期紧张。更关键的是,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操作问题,而是老师傅的“手感”经验与新的设计理念之间出现了偏差。老师傅稍微学一下肯定能明白,但是如果再解释,可能会给老师傅带来更大的压力,甚至可能损伤他的自信。
就在这一两秒的沉默中,狄光看到了韦师傅额角的汗珠和眼神里的自责。一种“必须解决问题”的工程师本能,压倒了对于“规则”的犹豫。
“TMD……算了,就这么着吧!”他低声骂了一句,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与某种桎梏告别。他伸出手,看似要接过那个废件检查。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螺钉的一瞬间,一缕微不可查、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透明火焰一闪而过。没有炫目的光效,只有一丝极细微的热浪扰动。
在他的微观感知力和能量控制下(凤凰之火的高频振动),螺钉上错误的螺纹被瞬间“重塑”,材料分子结构被重新排列,达到了图纸要求的完美状态。整个过程,快得像是一次错觉。
狄光将螺钉递回去,语气尽量平静:“韦师傅,您再试试看?有时候第一下感觉不准。”韦师傅将信将疑地接过,对准基座一旋——丝滑入扣,严丝合缝。“嘿!奇了怪了!”韦师傅惊讶地瞪大眼,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螺钉,“刚才明明……这手感怎么又对了?小狄啊,你这手……有点玄乎啊!”狄光心里长舒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是您手艺好,调整得快。”他巧妙地维护了老师傅的尊严,然后迅速撤退。
狄光几乎是逃离了车间,他感觉体内的凤凰之力因为刚才的“违规操作”和情绪激动而翻涌不息,仿佛随时要破体而出。他必须找个没人的地方。韦农六师傅拿着那个完美得不可思议的螺钉,愣在原地。
他干了一辈子钳工,相信自己的手和眼睛。刚才那东西明明不对劲,怎么狄光一摸就好了?而且狄工刚才的脸色,跑开时的样子……“这孩子,别是生了什么怪病,硬撑着吧?”老师傅的担忧压过了疑惑。他放下工具,径直去了部长桓毅的办公室。
“部长,有件事我得跟您汇报一下……小狄他,最近有点不对劲。”韦师傅把自己的观察和刚才的怪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桓毅部长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波澜。等韦师傅说完,他点了点头,语气沉稳地说:“老韦,你的关心我知道了。狄光的情况……有些特殊。组织上清楚,你不用担心。过段时间,你自然就明白了。”
这句充满玄机的“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不但没打消韦师傅的疑虑,反而让这件事蒙上了一层更神秘的色彩。他挠着头走出办公室,心里的问号更大了。
与此同时,狄光冲进了最偏僻的一个卫生间,锁上门。刚锁上门,一股强大的力量就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嘭”!他再次变成了凤凰形态,赤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但这一次,问题来了:她变不回去了。
她无论如何集中精神,想象自己男性的身体,那股力量就像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她一想到可能永远以这个形态生活,要被所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巨大的恐慌和委屈瞬间淹没了他。连日来的压力、身体的异变、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她靠在隔间的门板上,压抑地啜泣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是庹金伟来上厕所了。他刚走进来,就听到了隔间里传来的、明显是女性的哭泣声。庹金伟愣住了,下意识地以为是谁的女朋友或者女同事跑错了卫生间。他试探性地敲了敲隔间的门,用自以为温柔体贴的语气问道:“呃……那位小姐,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里面的哭声戛然而止,变成了受惊的抽气声。
庹金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厂里哪个女的会跑到男厕所来哭?一个极其荒诞又莫名合理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结合狄光最近的种种怪状,以及他那头标志性的长发……庹金伟福至心灵,带着七分玩笑三分求证的心态,压低声音对着门缝问:“喂……里面的,该不会是……狄光小姐吧?”
“嘭!”隔间里传来一声轻微的、仿佛漏气般的声音。狄光被这声石破天惊的“狄光小姐”吓得魂飞魄散,极度的惊吓反而像一盆冷水,瞬间压制住了翻涌的凤凰之力。他下意识地蜷缩身体,再一低头,看到的是自己熟悉的工装裤和那双变大了不少的男式运动鞋——他被吓得变回来了!
狄光手忙脚乱地擦干眼泪,深吸几口气,故作镇定地推开隔间门。庹金伟就站在外面,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的兴奋和“我兄弟是不是疯了”的担忧。
“你……你没事吧?”庹金伟问。“没、没事!刚才眼睛进了沙子!”狄光几乎是落荒而逃。而庹金伟这个“大嘴巴”,怎么可能守得住这种惊天大瓜?很快,一个融合了事实与想象的、更加离谱的流言开始在厂里疯传:“知道吗?狄光可能还有个双胞胎妹妹!今天在男厕所哭来着!”“韦师傅说部长都默认了,说‘过段时间就知道了’,这其中必有蹊跷!”车间里的流言像潮湿角落里的霉菌一样,在狄光耳边嗡嗡作响。但他已经无暇顾及了。一种更强烈的、来自身体内部的灼热感正汹涌澎湃,凤凰的力量在每一次心跳中鼓噪,冲击着他勉力维持的理智堤坝。金乌的冷静外壳正在龟裂,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他几乎是冲进桓毅部长的办公室,脸色苍白地丢下一句“部长,我身体很不舒服,得请个病假”,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桓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表象,看到在他体内奔流的异常能量。部长什么也没多问,只是沉稳地点点头:“去吧,好好休息。需要帮助,随时打电话。”
得到准许,狄光一秒钟都无法再等待,金红色的光芒闪过,凤凰代替了青年,她快速的鞠了一躬,“谢谢桓部长。”(桓毅知道他的情况)意念一动,身影化作一道常人难以察觉的金红色流光,低空疾飞过厂区。她必须尽快远离熟悉的环境。在离公司几条街外的一个僻静拐角,落了下来,伸手,急切地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有家公寓,谢谢。”她压低声音,用尽可能中性的语调说。车辆启动,狄光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只想尽快回到宿舍那个唯一的避风港。然而,运气似乎今天完全抛弃了她。司机从后视镜里瞥见这位乘客时,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好嘞!哎呦,姑娘,你这发型可真少见,真漂亮!是附近那个加工中心的员工吗?”司机热情地搭话。狄光心里一紧,含糊地“嗯”了一声,希望对方能就此打住。但司机的话匣子已经打开了:“嘿,不瞒你说,我拉过你们厂好多人。前两天还拉过一个挺帅气的小伙子?话也不多,看起来挺厉害的。你们厂真是藏龙卧虎啊……说起来,你俩有点像啊?你有兄弟吗?”狄光的身体僵硬了。司机的话像一根根针,精准地刺向他最敏感的神经。
司机却越发兴奋,开始旁敲侧击:“说起来,最近这一片可是有不少传说啊!都说出现了新的魔法少女,和仙鹤真人一样厉害!姑娘你在厂里,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内部消息?比如……有没有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特别的事?”每一句话都像是在狄光紧绷的神经上跳舞。他感到凤凰的火焰在血管里尖叫,愤怒、委屈、恐慌交织在一起。他再也忍不住了!
“够了!”一个清越、但因为愤怒而有些尖锐的女性声音猛地迸发出来,打断了司机的喋喋不休。“开你的车!别再问了!”车厢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司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讪讪地闭了嘴,但眼神在后视镜里闪烁不定,充满了惊疑和一种……恍然大悟的兴奋感。
这段剩下的路程,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度过。终于到了公寓楼下,狄光几乎是扔下钱,逃也似的下了车。她清晰地感觉到,司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样钉在她的背影上,那目光中混合着震惊、猜测,以及一种让狄光不寒而栗的、“拼图终于凑齐”的可怕联想。——那个沉默的小伙,和眼前这个愤怒的红发美女,他们之间那种诡异的相似性……一个荒诞而接近真相的念头,恐怕已经在这位狂热粉丝司机的脑海里成型了。
狄光冲进宿舍,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一直强撑着的意志力瞬间瓦解。安全了,终于只有她一个人了。“收回……回去啊……给我变回去!”她对着空气低吼,徒劳地集中精神。但凤凰的力量依然不受控制地流转,女性的形体顽固地存在着。彻底的无力感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连日来的压力、身体的异变、流言的困扰、刚才出租车上的羞辱……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决堤。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这一次的哭泣,不是因为惊吓,而是源于一种深沉的、对自身失控的绝望和疲惫。就在这情绪最低落的谷底,在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或许是因为极度的精神消耗后反而迎来了一丝平静,那股躁动的力量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哼!”脑海中的凤凰不满的冷哼一声,光芒闪过,他重新感受到了熟悉的男性身体。
但这一次,变回来的喜悦微不足道。他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他知道,有些问题,已经无法再靠躲避和压抑来解决了。师兄明天的指导,或许是他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