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策局的特殊审讯室,空气冰冷而凝重。当那位制造了爆炸恐慌的卡车司机被带进来时,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他名叫王大力。如果不看他此刻扭曲的面容和疯狂的眼神,单从外表看,这是一个典型的、饱经风霜的农民——皮肤是长年累月日照留下的古铜色,布满深壑般的皱纹;一双大手粗糙宽厚,指节粗大,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泥土痕迹,那是土地在他身上刻下的印记。他本该是憨厚、朴实的象征。然而此刻,这种印象被彻底击碎了。
他的面部肌肉在不自主地痉挛,眼神时而空洞,时而爆发出骇人的狂热。“莉布拉万寿无疆!尤里永远健康!”他猛地昂起头,声嘶力竭地呼喊,脖颈上青筋暴起。下一刻,他又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下去,涕泪横流地哀求:“主啊……莉布拉殿下……求求您……再给我点仙气吧……就一口……”
全靠结实的医用约束带将他牢牢固定在特制椅子上,再加上狄鹤在一旁不断凝聚出细碎的冰晶,轻点他的太阳穴与脖颈,以物理方式帮他维持最低限度的冷静,否则他极可能在狂躁与戒断的痛苦中伤害自己,甚至攻击他人。
负责押送的冯警官向众人介绍情况,语气沉重:“我们查过了,他叫王大力,以前是县里的种粮能手,受过嘉奖。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他家的地就荒了,人也不见了踪影,村里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我们抓到他后,做了全面的毒检,结果都是阴性。可他这症状……分明就是最凶险的毒瘾发作。所以我们高度怀疑,是受到了超自然力量的影响。”
“交给我们吧。”罗思福推了推眼镜,与占羡雨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默契地启动了一台结构精密的魔导仪器,将各自的魔力缓缓注入。仪器屏幕上的光斑开始扫描王大力的头部。
很快,结果显现。罗思福盯着屏幕上那团盘踞在王大大脑部奖赏中枢的、结构异常稳定的魔力阴影,冷静地分析道:“确认了。这不是化学成瘾,而是一种更彻底的奴役——有人用高明的魔法,像刻录光盘一样,在他的神经回路里写入了一条不可违背的底层指令:服务于莉布拉与获得极乐被强行划上了等号。指令源被切断,他的整个精神系统就会因逻辑悖论而崩溃。”
看着王大力如同复读机般反复念叨着“主啊……给我……”,占羡雨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我来试试,但不能保证多久。”她上前一步,双手泛起柔和的白光,轻轻覆在王大力的额头。她的魔力如同细腻的涓流,试图暂时抚平那狂暴的指令波纹。王大力的剧烈挣扎渐渐平息,眼神中出现了片刻罕见的、属于“王大力”本人的迷茫与痛苦。
“快问吧,”占羡雨额角渗出细汗,“我的力量只能暂时压制,估计……只有十分钟。”狄云局长沉声开口,问题直指核心。在占羡雨魔力的维系下,王大力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一切:他遇到了一个自称莉布拉的白发紫瞳魔女,总是穿着灰色兜帽服,身后漂浮着一个奇怪的机械背包。她热爱混乱与暴力,享受着被人当作神明崇拜的感觉。
“我……我没办法啊……”王大力声音沙哑,带着哭腔,“粮价不好,天也不帮忙……老婆也跟别人跑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莉布拉出现了。她赐下的“仙气”让他忘记了所有烦恼,飘飘欲仙。更让他死心塌地的是,莉布拉还用不知名的“手段”狠狠“惩罚”了他出轨的前妻。
“她说……说我如果干得好……就、就让我……”王大力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她说她喜欢看大的……我就想,要是能制造一场最大的爆炸……她一定会高兴……会奖赏我……”
十分钟一到,占羡雨的力量耗尽。王大力身体猛地一抽,眼神中的理智瞬间被狂乱吞没,再次陷入那个只有莉布拉和“仙气”的破碎世界里,继续他无休止的、痛苦的循环。
审讯室陷入沉默。众人明白,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罪犯,而是一个被精心制造、并被无情抛弃的悲剧工具。莉布拉的残暴,不在于直接的杀戮,而在于这种将人心玩弄于股掌,并将其彻底摧毁的冷血。
就在众人还在为“心灵信标”的数据和王大力的悲惨境遇而殚精竭虑时,这场混乱的源头——魔女莉布拉,正悠然自得地漫步在午后熙攘的都市街道上。对她而言,这座秩序井然的现代城市,是一个绝佳的、充满活体实验材料的游乐场。
她的破坏,并非漫无目的的宣泄,而更像一位品味刁钻、手法精准的混沌指挥家,在演奏一曲不谐的乐章。她专门寻找那些社会关系中潜藏的、微不可查的“应力集中点”,然后轻轻一触。
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栋居民楼四楼的阳台,一个摆放不稳的花盆进入了她的视线。她极其隐晦地拨动了花盆,同时,将一丝微弱的“推搡”念力,注入楼下正愉快通电话的行人脑中。“啪嚓——!”
花盆“恰好”在行人脚边摔得粉碎,飞溅的陶片划破了他的裤脚。巨大的惊吓与轻微的疼痛,瞬间被莉布拉注入的“念力”点燃。行人对着手机那头无辜的同事咆哮起来,而楼上听到动静的住户也惊慌地探出头,一场关于“高空坠物”与“走路不长眼”的无休止指责,就此在街头引爆。
她走过公园长椅,一对情侣正依偎着分享一杯奶茶,看似甜蜜。莉布拉捕捉到女孩心底一闪而过的、对男友最近加班频繁的细微不安,以及男孩对女友新认识异性朋友的一丝本能警惕。她如同一个无形的低语者,将这两颗尘埃般的疑虑,瞬间放大成磐石。
“你最近是不是和那个新来的实习生走得太近了?”
“你呢?每次加班真的都在公司吗?”
温和的午后阳光依旧,但两人之间的温度骤降至冰点,甜蜜的分享变成了相互攻讦的战场,信任的基石在无声中崩裂。
在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她站在路边,如同一个冷漠的观测员。一辆出租车试图抢在黄灯结束前通过,而横向车道的第一辆车也正要启动。莉布拉轻轻“推”了出租车司机一把急躁,又“拉”了另一辆车司机一把路权意识。一次普通的交通节点,瞬间升级为激烈的争吵现场。刺耳的喇叭声、摇下车窗的怒吼、堵塞的车流……秩序的血管被她轻易地制造了一个血栓。
她还伪装成热心的志愿者,走进一个社区服务中心。她捕捉到一位老太太对最近医保政策微调的困惑,以及一位中年人对社区规划的不满。她没有直接反驳工作人员的解释,而是用精心编织的、半真半假的流言,将个例问题普遍化,将执行过程中的困难描绘成系统性的恶意。“他们啊,就是不想让我们老百姓好过……”信任,这社会运作最基础的润滑剂,开始在细微处被酸液腐蚀。
做完这一切,莉布拉满意地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买了一个精致的冰淇淋,小口品尝着。她欣赏着由她亲自指挥的、充满了愤怒、猜忌、焦虑与绝望的负面情绪交响乐。同时,无形的“仙气”——一种经过她精炼的、更易于吸收的负面情绪能量——如同低浓度的神经毒气,从她身上持续弥散开来。周围的路人开始变得莫名的焦躁易怒,对平淡的现实感到难以忍受的乏力和失望,内心深处,一种对“超自然力量”拯救的畸形渴望,如同毒草般悄然滋生。
“哼哼,都来朝拜我吧,愚蠢的无能力者~”她轻声嗤笑,紫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城市的混乱,满是愉悦与满足,“这可比在魔界那种只有赤裸裸弱肉强食的地方舒服多了~尤里大人和姐姐真蠢,为什么不过来这里,享受这创造‘艺术’的乐趣呢?”
一道炽热的金光,如同撕裂天穹的流星,裹挟着净化一切的烈怒,轰然坠落在她面前!沥青路面被瞬间熔蚀出一个浅坑,热**人。狄光身披金乌神光,手持长铍,眼中燃烧着足以焚尽世间邪祟的火焰凛然现身。
“莉布拉!你的闹剧该结束了!”出乎狄光意料,莉布拉看到她,非但没有丝毫惊慌,那双妖异的紫瞳中,反而爆发出一种发现绝世瑰宝般的、近乎癫狂的炽热光芒。她甚至兴奋地轻轻拍手。
“狄光小姐!”莉布拉的声音带着扭曲的欣喜与病态的温柔,仿佛在呼唤挚爱,“你终于来了!啊……多么耀眼,多么温暖,多么强大的灵魂光焰……还有这内在的、迷人的矛盾性!光与火,男与女,理性与感性……如此完美的对立统一!成为我的东西吧!你会是我最完美的收藏品,是我混沌王座上最璀璨的明珠!”
“痴心妄想!”狄光怒斥,厌恶于对方那将她物化的目光。她不再多言,长铍一震,炽热的金色能量如同太阳风爆,席卷而去,要将这污秽彻底净化。然而,莉布拉的战斗方式,依旧诡异得超乎常理。她不闪不避,也没有硬接。就在金光即将触及她的瞬间,她的身影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般闪烁了一下,攻击便穿透了她留下的残影,将后方的长椅与地面轰得一片狼藉。
“不要那么急躁嘛,我的小金乌。”莉布拉的声音从狄光侧后方传来。她依旧没有主动攻击,而是微笑着,对着狄光的方向,遥遥做出了一个“握紧”的手势。刹那间,狄光感到周身一紧!并非物理上的束缚,而是一种源于概念层面的禁锢感。
一股冰冷、粘稠、深不见底的黑暗能量,无视了她体表燃烧的太阳金焰,直接穿透了能量防御,如同无数条无形的毒蛇,缠绕并向她的灵魂深处钻探!这股力量不在攻击她的肉体,而在测量、抚摸、试图污染她灵魂的每一个棱角。
“啊啊——!黄金般的内心啊~真是……令人沉醉的温暖和坚韧!”莉布拉闭着眼,仿佛在品尝绝世美酒,脸上泛起陶醉的红晕,“我感受到了,你的挣扎,你的坚持,你那想要守护一切的愿望……多么纯粹的善!”
狄光又惊又怒,试图催动更强的力量挣脱这无形束缚,却发现自己的魔力运转变得滞涩起来。莉布拉的身影在街道上不断闪烁,每一次瞬移都毫无征兆,违背物理惯性,同时一枚枚刻画着符文的爆炸飞镖从各个刁钻的角度射来。狄光挥舞长铍格挡,爆炸的火光与冲击波在街道上连连炸响。
更可怕的是那股无孔不入的心灵干扰。它不像直接的攻击,更像是在她耳边低语,放大她久违的性别焦虑,挑动她与“凤凰”人格的矛盾,将她对莉布拉的愤怒扭曲成自我怀疑的燃料。她感觉自己仿佛在粘稠的沥青中挥舞兵器,十成力量发挥不出七成。
“呵呵呵……拒绝我吗?没关系。”莉布拉的身影在连续几次闪烁后,变得模糊不清,显然那瞬移装备也到了负荷的极限。但她的声音,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无视空间距离,直接烙印在狄光的灵魂最深处:“我诅咒你,痛苦吧!在你过往的阴影与此刻的仇恨所编织的地狱中挣扎吧!当你被自身的矛盾撕裂,当你无法承受这份煎熬之时,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随时可以来找我哦,我很喜欢你,狄光小姐~”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紊乱的光粒中,只留下满地狼藉,空气中弥漫的负面情绪,以及呆立原地、灵魂仿佛被刻下了一道冰冷烙印的狄光。她体内的光芒,似乎都因此而黯淡了几分。战斗似乎暂时结束了,但一场更为凶险的、发生在她内心世界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诅咒如同一枚植入灵魂的深水炸弹,其破坏力并非在接触的瞬间完全释放,而是随着狄光回归看似安全的日常,才悄然掀起毁灭性的暗涌。回到自己的房间,熟悉的温馨感并未带来抚慰,反而成为一种无声的拷问。她习惯性地走向衣柜,指尖掠过一排连衣裙——鹅黄的清新,湖蓝的优雅,樱粉的娇俏——这些她曾逐渐接纳、甚至开始欣赏的“战衣”,此刻却散发着一种陌生的、令人排斥的气息。
当她拿起一件柔软的雪纺连衣裙时,布料接触皮肤的瞬间,竟激起一阵生理性的恶寒,仿佛那不是织物,而是沾满粘液的苔藓,或是烧红的烙铁,让她下意识地猛地甩开手,一种早已被遗忘的不适感苏醒了。
她烦躁地打开衣柜最底层,从箱底翻出了几件被遗忘的旧物——洗得发白的男式T恤,宽松的休闲长裤。当她将这些衣物套在身上时,一种扭曲的“安心感”混杂着强烈的违和感席卷而来。T恤的肩线紧绷,裤腰也有些勒,这具身体早已不是它们曾经适配的模样,但大脑却固执地向她传递着“这才是正确”的错误信号。
“哼。”一个清晰而带着明显不悦的意念在她脑海中响起,是“凤凰”。“傻妹妹,你怎么又把这身过时又拘束的行头翻出来了?”凤凰的语气充满了嫌弃,与往日那份融合后的默契与支持判若两人。“看看衣柜里,那件粉色的连衣裙剪裁多好,多么显身材?配上那双裸色的高跟鞋,气质一下子就提升了。你难道忘了,我们之前不是都很喜欢穿着高跟鞋,那种挺拔自信的感觉了吗?”
狄光感到一阵深深的耗竭和尴尬。她试图解释那种生理性的不适,但话语在脑海中变得苍白无力。在凤凰带着讥讽的催促下,她动摇了一—或许真是自己太敏感了?她笨拙地拿起那双设计优雅的裸色高跟鞋,这曾是她经过无数次练习,终于能驾驭自如的物件。
然而,当她的脚再次踏入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协调感攫住了她。仿佛这不是穿鞋,而是在进行一项极其复杂的精密仪器操作。身体的平衡点消失了,小腿肌肉记忆仿佛被一键格式化。她试图迈步,脚踝却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一崴,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地板上。
疼痛从手肘和膝盖传来,但远不及内心涌上的荒谬与羞耻感。“噗……”凤凰的意念里毫不掩饰地传来一声嗤笑。“看看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简直像只第一次学走路的企鹅。傻妹妹,要不……换我来吧?这副身体,明明在我手里才能展现出它应有的优雅。”
这不再是建议,而是带着赤裸裸挑衅和优越感的宣言。“不!”狄光几乎是低吼出声,挣扎着爬起来,拒绝了凤凰的“帮助”。她固执地再次尝试,紧紧抓着衣柜的门把手,试图重新找回那种身体的感觉。然而,第二次,第三次……她接连摔倒,每一次失败,都像是在加固那道将她们姐妹二人隔开的无形壁垒。
凤凰的讽刺变本加厉,从最初的嗤笑,到后来冷眼旁观她每一次踉跄,并“贴心”地指出她每一个细微的、不符合“女性仪态”的动作。而狄光的沉默与固执的抵抗,也如同冰冷的墙壁,将两人曾经交融的领域彻底冻结。
争吵,在每一个微小的决策点上爆发——从早晨该梳什么发型,到晚餐想吃什么口味,再到面对父亲询问时该如何回答。任何一点分歧,都能迅速演变成一场关于“谁更正确”、“谁更适合主导这具身体”的、硝烟弥漫的内部战争。那种历经艰辛才达成的和谐与统一感,被彻底撕裂。她们仿佛一夜之间,倒退回了性别转换最初期那段黑暗的时光——彼此否定,互相视为侵占自己存在的“异物”,充满了混乱、猜忌和深刻的自我怀疑。
对这一切,狄光感到无比的困惑、无名的怒火,还有一丝……逐渐蔓延开来的恐惧。莉布拉的诅咒,其恶毒与精准,远超她的想象。它没有直接摧毁她的力量,而是像一枚拥有智能的病毒,精准地找到了她灵魂操作系统中最核心、最古老、最不易愈合的漏洞——那场关于“我究竟是谁”的,从未真正停歇的身份认同战争。此刻,这战场从外部世界,转移到了她方寸之间的内心,而敌人,赫然是她自己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