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日,医院的最后一道禁令解除,凤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宣告自己“痊愈”了。但这“痊愈”二字,且不说医生和父母的担忧,她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身体内部,魔力依旧死寂,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活水,无论是白金色的金乌,还是她本源的赤金色凤凰,都无法在体表显现哪怕一丝微光。
稍一劳累,四肢百骸便泛起隐隐的酸痛,像是生了锈,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大量失血带来的后遗症更是让她的思维蒙上了一层薄纱,在她思考问题时,总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东西,模糊而费力。
可凤凰等不了了。成为另一个狄光、证明自己的执念,在她心中燃成了荒原之火,灼烈难耐。死寂的识海空谷传响,每一次探寻,回应她的都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立刻投入到那个被文件与机械占据的世界里去,用实实在在的、分秒必争的“现实”,将那蚀骨的恐慌死死压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向那个沉睡不醒的家伙,也向她自己,证明存在的意义。
桓毅部长见到她时,温和而审慎的眼神仿佛能穿透她强装出的镇定。“狄光同志,欢迎回来。”他语气沉稳,“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必急于一时。先适应一下,量力而行。”
庹金伟、熊宇轩和刘思琪也表现出理解和体贴。搬抬沉重的仪器箱、需要爬上爬下的现场勘察、与工人们一起进行高强度装配的活儿,都默契地绕开了她。她的办公桌上,只不过是需要整理的技术资料,需要核对的数据报表和无关紧要的会议纪要罢了。
这种小心翼翼的、全方位的保护,起初让她感到温暖,但很快,它就变成了一层柔软却坚韧的棉花墙,将她与那个她渴望成为的、充满力量与汗水的“狄光”隔绝开来。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同志,而是一个被特殊照顾、需要被摆在安全角落里的瓷娃娃。
这种“特殊化”的待遇,像一面冰冷的镜子,让她更加清晰地照见自己此刻的“非常态”。又一次,纤细的刘思琪将凤凰挡了下来,自己登上了高大的机床,微笑着让凤凰休息。此时,那个“文能提笔写报告,武能上机听故障”的狄光在凤凰眼中闪回,让她模糊了眼眶。
狄光是何等的不可或缺,何等的令人……怀念乃至嫉妒。一种不服输的、甚至是赌气般的情绪在她心中滋生。她默不作声地翻出那双沉甸甸的、沾着些许油污的劳保鞋。那坚硬的钢头,厚重的防刺穿橡胶底,拿在手里都觉坠手。她费力地脱下自己轻便的软底鞋,将这双“铁靴”套在脚上。系紧鞋带的那一刻,一种强烈的束缚感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每一步迈出,都像是踩着灌了铅的砂制模具,落地有声,沉重无比。
“原来,妹妹每天都要踩着这么重的东西四处奔波吗?”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一股酸楚混杂着怜惜涌上心头,“这鞋子又丑又不舒服,毫无美感可言。妹妹是那么的喜欢那些精致漂亮的物件,平日里却不得不将自己塞进这笨拙的壳子里,真是,愚蠢呢。”她走起路来,只显得笨拙、滞涩,仿佛刚学会走路的孩童。
那沉重的鞋子不仅拖慢了她的步伐,更像是一座枷锁,她天性中渴望飞扬、追求绚丽的本能似乎被禁锢住了。她恨不得立刻甩掉这双丑陋的铁头靴,换上精致漂亮的鞋子,穿上色彩明媚、裙袂飘飘的裙装,立刻逃离这充满机油、金属和粉尘、毫无美感可言的车间。
可是,不行。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步子,走向那个陌生的世界。
车间里,塑料、金属和粉尘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工业世界的味道。韦农六师傅正叼着一截快要燃尽的烟蒂,眯着那双看惯了机器内部复杂结构的老练眼睛,仔细检查着一台正在空转的传动设备。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回,只是用夹着烟蒂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旁边那台发出异常声响的机器:“来得正好,小光,这套传动系统又出老毛病了,你拆下来,里外检查一遍。老三样,看磨损,测间隙,该换的齿轮就换掉。”
他的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烟熏火燎的嗓音里,没有半分对“伤员”的特殊关照,甚至连多看一眼的意图都没有。仿佛站在他身后的,依旧是那个技术过硬、值得信赖的狄光,那个能一丝不苟地执行他每一个指令的得力助手。
这份被当作“正常人”、被赋予同等期望的“平常心”,让凤凰心头一热,鼻尖涌上一股酸意,她几乎要为此落下泪来。她用力地、感激地点了点头,仿佛接过的不是任务,而是一份珍贵的认可。她拿起一旁工具箱里那些冰冷的、沉甸甸的扳手和螺丝刀,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然而,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在她动手的瞬间便显现出来。那些被狄光使用的得心应手,能够灵活地嵌入每一个螺孔、解剖任何一个结构的工具,到了她手里,却变得格外别扭、不听使唤。
拆卸连接螺栓时,凤凰找不准发力角度,扳手打滑,差点碰断旁边一根纤细的传力索;判断齿轮和轴承的磨损程度时,她同样不具备分辨细微痕迹和磨损的经验,只能对着那些大同小异的金属表面茫然无措;更重要的是,凤凰的思维模式是跳跃的、发散的;在过去,当狄光陷入常规思维的桎梏,被条条框框限制时,凤凰往往能天马行空地给出各种奇思妙想,往往能够打破僵局,那是她们灵魂互补的完美体现。
但此刻,她是多么渴望自己能拥有和妹妹一样的、“按部就班”的“常规思维”啊!狄光可以像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一样,心无旁骛地、一步步遵循着严谨的工艺流程,逻辑清晰地找出问题症结并将其修复。而凤凰却只觉得,自己所有的灵性、所有的直觉,都被这双沉重的鞋子和手中冰冷的工具禁锢、压抑住了。她像是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跳舞,每一个动作都撞在名为无知的栅栏上。
她手忙脚乱,额角因为内心焦急和体力消耗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黑色的碎发黏在了额头上,显得有些狼狈。韦师傅就站在一旁,双手抱胸,眯着眼看着,既不催促,也不指点,只是在她的操作发生错误时,才从喉咙里吐出四个干巴巴的字:“不对,重来。”
那声音不高,却敲打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那一刻,凤凰无奈地认识到,有些领域,并非靠着一腔热情和模仿就能胜任。狄光在此处的得心应手,源于她十数年寒窗苦读打下的理论基础,源于毕业后在生产一线日复一日的实践磨炼,那是汗水与时间沉淀出的结晶。而自己,终究是那只渴望翱翔于九天之上、睥睨山河、无拘无束的凤凰,而非埋首于槽枥之间、与螺丝机油为伴的工匠。这无关优劣,只是本质的不同。
几天后的一次技术讨论会,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凤凰这场无谓的自我模仿秀。议题是关于一个关键部件的结构减重与性能优化。同事们围绕着图纸各抒己见,争论不休。凤凰也努力集中尚且有些迟钝的思绪,调动起自己全部的“巧思”,提出了几个她觉得颇具创意、甚至带着点艺术美感的流线型设计方案。
但当凤凰试图深入阐述、用更严密的逻辑去证明其可行性时。她绝望地发现,自己远不如狄光那样,能进行条分缕析的论证。她习惯了依赖魔力带来的直觉,却无法调用属于狄光的将直觉转换为物理语言的那个模块。如今魔力尽失,狄光沉睡,当遇到需要理性与学识来支撑的“现实”时,凤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竹篮打水般的无力感。
“……这里,你的这个弧形过渡设计,虽然形态优美,但会显著削弱关键节点的结构强度,我们需要优先考虑的是材料的疲劳极限和安全系数,而不是视觉上的流畅。”一个平静的声音在略显嘈杂的讨论中响起,是梅博胜。
他拿起一支笔,在凤凰的方案旁边利落地写下一串简洁却至关重要的公式和计算参数。寥寥数语,便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中了凤凰方案中最脆弱的部分,并随之提出了一个看似朴实无华、却切实可行的修改方向。问题,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解决了。
散会后,凤凰独自一人躲进空旷的茶水间,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以及那份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徒劳的深深自责,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她甚至不敢发出抽泣声,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任由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颤抖。
一杯温水,带着一丝暖意,递到了她低垂的视线前。凤凰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的是去而复返的梅博胜。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似乎比平时专注了一些。他看着她,略带“嘲讽”的笑着。
“狄光……不,凤凰同志,”他顿了顿,似乎在谨慎地选择着合适的措辞,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锤子,一下下敲在凤凰支离破碎的心防上,“你不是她,不必非要成为她。”
凤凰愣住了,连脸上的泪水都忘了去擦。
“狄光擅长的是分析和计算。”梅博胜继续说道,他的话语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而你,更像是百尺竿头所需要的、那最后一步的灵光一现,是突破极限的关键。狄光像一座沉默而坚定的山,稳定、可靠,是团队的基石。但你……你是一团跳跃燃烧的火,或者一道划破暗夜的光。山,不需要去模仿光的流动轨迹;光,也不必强求自己能拥有山的厚重体积。”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落在了远处那个空无一人的篮球场上:“桓部长,金伟他们不让你接触重活累活,是珍惜你这团火苗还没有完全复燃,怕一阵大风就给吹熄了。韦师傅对你要求严格,毫不容情,是因为在他眼里,山的根基不能因为任何原因而有所松动,那是原则。但你自己心里要明白,你现在最该做的,不是急着去证明你能扛起多重的山石,而是耐心地添柴加薪,让属于你自己的火苗重新旺盛地、健康地燃烧起来。”
他难得地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最后,像是总结,又像是鼓励地补充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你的伤彻底养好了,火旺了,还可以来打球。狄光……她篮球打得很烂,协调性不好。但你,我看你打得挺好的。”
这番话,像一阵清冽的泉水,浇熄了凤凰心中那团因为焦躁和自我较劲而燃起的虚火。一种被真正“看到”、被深刻理解的震动,抚平了她内心纠结的褶皱。终于,在二月十日,凤凰正式向部里提交了延长病假的申请。她彻底放弃了在现实工作岗位上强行模仿狄光、试图成为“另一个她”的这场徒劳努力。她决定,老老实实回家,遵从医嘱,真正地、全心全意地养伤。
然而,身体的休养,并不意味着心灵的立刻平静。从二月十日到三月三日元宵节前的这段看似闲适的日子里,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虚感,如同潮湿的雾气,时常萦绕着她,渗透进生活的每一个缝隙。狄光依旧沉睡在那片意识的深海之下,毫无声息,仿佛与世界彻底隔绝。
她翻出了狄光学生时代用过的、已经有些干涸的画具,抱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在洁白的画纸上,试图将记忆中她们并肩作战、魔力辉光最为炽盛时的样子定格下来。她努力回想自己赤发如焰、周身燃烧着红色光晕、展翅欲飞时的张扬与骄傲;她也拼命勾勒狄光周身笼罩着神圣金光、手持长铍、神情肃穆坚定时的守护姿态。
可是,失去了魔力的加持,失去了与狄光灵魂相连时那份共通的感觉,“狄光”本人,也从未受过美术方面的训练。凤凰的手无法捕捉到那份神韵。画笔下的线条是僵硬而犹豫的,色彩是混沌而黯淡的,它们无法交织出记忆中的辉煌,只是在画纸上留下了几个模糊、扭曲、毫无生气的轮廓。那几张失败的画稿,非但不能带给她慰藉,反而像是一面哈哈镜,映照出她此刻的无力与笨拙,仿佛她们昔日的光彩,都被困在了这拙劣的模仿之中,不得解脱。
“九张机,金乌织就难高飞……”
她怔怔地看着那几张被她揉皱又抚平、终究不满意的画稿,口中无意识地低吟出这句充满怅惘的古词。自己试图编织出“金乌”,却因困于织机而难以振翅高飞。自己此刻的境遇,不也正是如此吗?
心怀翱翔九天的壮丽梦想,想要用画笔编织出过往并肩作战的辉煌图景,却因为失去了最重要的力量源泉——狄光的灵魂共鸣与她们共有的魔力——而举步维艰,如同折翼之鸟,最终落得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结局。
窗外,冬日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将房间里的失败痕迹一点点吞没在暮色之中。凤凰放下画笔,一种混合着疲惫、失落与深深思念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前路仿佛再次被迷雾笼罩,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去寻找那缕能指引方向的光。
(作者的话:现实生活实在是太忙碌了。另,由于文笔所限,我很难去渲染出我想要的那份场景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