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殿的穹顶高悬于亿万光尘之上,露拉菲娜·曦单膝跪在灼光交织的纹章中央。她的羽翼并非洁白,而是熔金与烬灰交织的渐变,每一片羽毛边缘都跃动着细微的火焰。空气里弥漫着并非气味的热浪,那是纯粹的能量在轰鸣。
"露拉菲娜·曦。"长老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她灵魂深处震响,如同星辰碰撞的余波。"最后的试炼即将开始。你将坠入凡尘,肉身将孱弱,感知将蒙蔽,记忆将封存。苦难会如潮水将你淹没,恶意会如荆棘将你缠绕。"
她抬起头,瞳仁是熔化的黄金之色,映照着整个旋转的星云。"我明白。"
"你必须记住,"另一个声音叠加进来,如同冰冷的银器刮擦水晶,"无论遭遇何种黑暗,你的心必须依旧炽热,你的善必须不可腐蚀,你的意志必须不可折断。这是炽天使存在的根本。若你在迷失中彻底沉沦,你的光将永熄,羽翼将化为顽石,从此堕入永恒的虚无。"
她缓缓站起,火焰般的羽翼完全展开,挥洒出无数细小的光之火花。"我的心跳即为圣焰的搏动。无论披上何等血肉躯壳,陷入何等泥泞深渊,我绝不会遗忘光的方向。"
没有预兆,她脚下的纹章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垠的、令人窒息的下坠通道。星辰的光辉化为拖拽的残影,神圣的热度急速剥离,刺骨的冰冷和无法形容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挤碎她的感知。她在急速的坠落中紧紧抱住自己,最后看到的,是几片脱离羽翼的金色绒羽,在她上方燃烧成渺小的光点,继而彻底湮灭。
……
陆明息是在一阵尖锐的、无处不在的疼痛中苏醒的。
一种钝重的、敲打骨骼内部的痛楚,以及皮肤表面火辣辣的撕裂感。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钻入鼻腔,混合着某种铁锈般的隐约腥气。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很长时间才聚焦在苍白的天花板上。冰冷的液体正通过手背的针管持续输入他的血管。
记忆混乱不堪,像被撕碎的纸片。他只记得最后是呼啸的风,以及身体砸在某种坚硬物体上的恐怖闷响。然后就是无尽的黑暗。
他试图移动,一阵剧痛立刻从胸腔炸开,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嘶哑的抽气。这声音干涩难听,完全属于一个男孩。
"醒了?"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女声在旁边响起。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女人低头记录着什么,"别乱动。你从学校旧楼顶跳下来,多处骨折,内脏出血。能活下来算你命大。"
学校旧楼顶……跳下来……
零碎的画面猛地冲击他的脑海——逼仄的天台边缘,无数张仰望着他的、充满兴奋和恶意的脸,那些尖锐的起哄声:"跳啊!废物!不敢吗?"
不是的……不是他自己要跳……是被推搡,是被逼到边缘,然后不知被谁从背后猛力一推……
他喉咙滚动,想辩解,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护士完成记录,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淡漠。"醒了就好。一会儿医生会来看你。"她说完便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回响。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四周。纯白的墙壁,纯白的窗帘,另一张空着的病床。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亮斑。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床尾正对面的墙上。
那里挂着一面方形的镜子,边缘是冰冷的金属框。大概是给病人整理仪容用的。
镜子里映出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男孩,瘦弱,脸色惨白得像纸,头发枯黄,嘴唇干裂。额角和脸颊贴着纱布,裸露的脖颈和肩膀也能看到青紫交错的淤痕和固定用的绷带。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盛满了惊恐和茫然。
那就是他。陆明息。一个十二岁,刚刚升入初中,却已经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男孩。
他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份陌生感几乎要将他再次吞噬。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镜中的影像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如同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男孩的影像模糊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少女的脸。
同样苍白,甚至更透明些,仿佛由光和雾气凝结而成。金色的长发如同熔化的黄金般披散,流淌在并不存在的枕头上。她的眼眸是灿烂的金色,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这间病房的景象,以及病床上那个伤痕累累的男孩躯体。那眼神深处,有着与这具躯体的痛苦截然不同的东西——一种灼热的、不屈的、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的坚定。
他猛地眨眼,心脏狂跳,牵扯着伤口剧痛。
镜子里又只剩下那个脆弱不堪的男孩,因疼痛而五官扭曲。
幻觉?因为太痛了吗?还是因为……
那些他不愿回忆的、日复一日的困境。
记忆的闸门被这诡异的镜象冲开,污浊的洪流汹涌而至。
转到这所新学校的第一天,他就成了靶子。因为他瘦小,因为他沉默,因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因为他回答问题时的口音略带古怪。恶意不需要多么复杂的理由。
他的书包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垃圾桶里。课本被撕碎,散落在走廊上。椅子上会被涂满黏糊糊的胶水。走过人群时,总会有脚突然伸出来绊他,然后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没爸没妈的野孩子!"
"怪胎!看他那阴森森的样子!"
"离他远点,听说他脑子有病!"
恶毒的语言如同淬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每一寸神经。他试过反抗,试过告诉老师。但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的报复和老师不耐烦的"为什么他们只欺负你?你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推搡,殴打,是家常便饭。他们会把他堵在厕所隔间里,从顶上倒脏水。会抢走他的午餐钱,看着他挨饿。会在他值日时故意将垃圾洒满整个教室,然后指控他懒惰不负责任。
而回到家,等待他的也不是温暖。收养他的远房舅舅一家,眼神里永远带着嫌弃和负担感。餐桌上永远是最少的饭菜,伴随着永无止境的抱怨。"赔钱货"、"扫把星"是他们对他的称呼。他睡在狭窄潮湿的储藏间,夜里能听到他们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从门缝渗进来,刺得他心脏紧缩。
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无处可逃的牢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枷锁。
他曾经以为,只要忍耐,只要努力不去招惹,总有一天会过去。但那天在天台,他们围着他,一张张脸上洋溢着狩猎般的兴奋,嘴里喷吐着最肮脏的词汇。他们抢走了他藏着的、唯一属于他生母的旧照片,肆意抛接着,嘲笑照片上那个温柔微笑的女人。
"跳啊!跳下去就帮你捡回来!"
"或者从我们裤裆底下钻过去?哈哈哈!"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口鼻。他被推搡着,后退,再后退,直到脚跟踩空。
然后就是坠落。
……
他死死盯着镜子,镜中的男孩也死死盯着他,眼神绝望。
刚才那一瞬间的少女影像,是什么?是濒死前的幻觉?还是他真的如他们所说,精神彻底不正常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舅舅和舅妈走了进来,脸上堆砌着一种极不自然的、混合着担忧和尴尬的表情。舅妈手里甚至提着一袋水果。
"明息啊,你醒了!真是吓死我们了!"舅妈的声音刻意拔高,透着虚假的热情,"怎么样?还疼不疼?医生怎么说?"
舅舅站在稍后一点,眼神躲闪,干咳了一声:"学校那边我们已经去过了……就是个意外,孩子们打闹没轻重……我们已经接受了调解……对方家长也赔了钱了……你好好养伤,别、别乱说话,知道吗?"
他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那清晰无比的、生怕他捅出真相带来麻烦的恐惧和算计。看着那袋显然是做给医生护士看的水果。一股冰冷的、比疼痛更刺骨的寒意包裹了他。
就连这唯一的"家人",也从未真正站在他这边。他们的"好",只存在于外人眼中,只存在于不触及他们自身利益的时候。
舅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多困难,医药费多贵,让他千万别再惹事。舅舅在一旁不耐烦地附和。
他们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陆明息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面镜子。
镜中的男孩依旧苍白脆弱,但在那双眼眸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奇异的光亮了起来。与此同时,在那真实的镜面上仿佛覆盖了一层虚幻的影子,那金发少女的影像再次浮现,比上一次更清晰了些。她的目光穿透病房的空气,精准地落在喋喋不休的舅舅舅妈身上,那双熔金般的瞳孔里,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洞悉一切悲哀的平静,以及一种无论如何都不会熄灭的炽热坚定。
陆明息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耳边仿佛响起两种声音——一种是现实中舅舅舅妈的抱怨和算计,另一种,是极其遥远、却又无比贴近的、如同圣歌般恢弘而温暖的鸣响。
他猛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这个世界充满恶意,连他最亲近的家人都在表演。而镜中的幻影,是他疯狂的开端,还是……唯一的真实?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是任人欺凌、最终被推下天台的陆明息?
还是镜中那个,眼神炽热如永恒之火的金发少女——露拉菲娜·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