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提取领域最亟待解决的问题，直观上往往被认为与仪器的精密度以及算法有关，其实不然，而是在于使用者和机器的适配程度。不同使用者的适配结果天差地别，这决定了前期测试数据难以收集，以及更致命的——后期无法推广。但经过数年不断地改良，吴明哲团队发现机器与使用者之间的适配度是双向的。能被顺利提取意识的使用者，也能更为顺利地进入他人的记忆。让这样的人担当中介，实时读取其他使用者的记忆，同时通过机器输出，便能解决大部分使用者的适配问题。
此时，人们终于得到了中介者的最佳人选。
虽然没有欢呼和掌声，但陈眠能感受到周围的一切都浸润在无声的狂喜之中。整个开发团队都迫不及待进入新一轮的测试中去，他们没给陈眠犹豫和思考的机会，一系列紧凑的安排便有条不紊地执行起来。陈眠感觉到，自己似乎是被一群人推到“他”面前的。
他——那个瘦弱的少年迟疑地挤出礼貌的微笑。没有机会对话，二人被安排着坐进各自的躺椅。躺椅柔软又舒服，刚好让人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头盔外形的接收器比之前的版本略重一些，陈眠把它戴上，喝下药水，等待睡意降临。他的左手边是一台圆柱形的机器，约半米高，有细微的噪音；机器另一侧，少年戴着同样的装置，闭着眼睛。房间里的其他人已经陆续离开，只有天花板上亮着指示灯的监控器提醒陈眠，这是一场正在进行的测试。来不及思考更多，陈眠的意识渐渐模糊、飘远。
沉重的呼吸，灌铅般的身体，纷乱的思绪。难受的感觉不会因为熟悉它而减弱。陈眠下意识地去抓躺椅的扶手，却抓了个空，他试探着让眼睛睁开一条缝。一束温和的阳光钻进了他的视线。
他置身于校园之中。脚下是碧绿的人工草皮，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空气里有淡淡的尘土气息，身侧闹哄哄的学生跑着跳着，稍远处的楼房里传来朗朗书声……那些楼房，提醒陈眠这不过是一种真实感很强的非现实——它们轮廓歪歪扭扭，内部一些浅蓝色的矩形色块暗示窗户的位置。陈眠看过很多美术品，一些描绘城市景物的作品为了强调虚实变化，会把远处的景物用色块来概括。他知道这并不是美术作品，而是人的记忆，所以那些“精度”不同的景象，反应着主人记忆不同事物的清晰程度。
陈眠看向操场上的学生们。他们显然都是人类，穿着统一的校服，面部却都模糊不清，尤其有一个人，甚至只有模糊的轮廓。陈眠意识到，那个模糊的轮廓正是记忆的主人，现实中他身旁的清瘦少年。少年和同学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跑步，前面一个大人领跑，队伍的速度不快不慢，刚好让陈眠跟得上。
少年边跑步边和身边人说悄悄话，时不时偷瞄前面体育老师，低头偷笑。陈眠无法用语言描述这样的感受，明明只是模糊的轮廓，却能辨别出如此生动的表情——这恐怕是通过机器才特有的体验。可惜，悄悄话的内容听不清楚，看来就连本人也记不清。陈眠好奇地跟着队伍，观察少年少女们既模糊又清晰的一言一行。他渐渐明白，或许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重要，只是学生时期的一个普通的春日，都可以是一段值得被复现的特别回忆。
操场的另一边，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冒了出来。身旁的少年停了下来，直直地看向那个人影，任队伍跑远。陈眠跟着他一起停下来，顺着他的视线再度仔细观察远处的人。那是一个女青年，穿着干练的西装，似乎刚从正式场合离开。她对着陈眠的方向——少年所在的方向张开双手，少年随之雀跃着朝她奔过去。
“妈妈——”
清晰的词汇出自少年之口，仿佛一笔浓墨，确立了整幅画的主体，最清晰的片刻记忆。
陈眠正要仔细去观察女人的脸时，周围的场景突然间发生变化，如车窗外的景色般迅速后退。待他重新聚焦眼前的景物时，发现双眼已经睁开，现实中的少年正睡眼惺忪地望着他，面色因为安眠药的副作用而略微发白。在少年的角度，他只是经历了一次难受而短暂的深度睡眠。很快，研发部的工作人员重新回到房间。吴明哲来不及用语言表达，激动地与陈眠握手、拥抱。
“你们看到了吗？我去到了一个既真实又古怪的场景里面！”陈眠迫不及待地分享他的经历，“在一所学校里，我看到了那边的男孩……”
“很清楚！我们都看到了，那个无比真实的‘意识空间’！”吴明哲控制不住因激动而颤抖的声音，“这是一个划时代的重要时刻！”
有几个人悄悄抹泪。
陈眠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参与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