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眠再次见到李星是在一个月后。
起初，他在病房门外远远看着。李星躺在病床上，无聊地看着电视节目，时不时地看向门外。有时，他的视线不经意从陈眠的脸上掠过，令陈眠心底短暂地窜起希望的火苗。
后来，李星的父亲带他出院。
路过陈眠身边时，李星听见父亲小声说了一句：“星星，跟哥哥再见。”
他不确定父亲指的是谁，但身边只有一个陌生的青年，眼神忧郁又寂寞。
“再……见？”
“嗯，再见。”
陈眠挤出一个微笑。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意识输出人员的大脑遭受创伤，这令整个公司研发部的气氛陷入低谷。
那时，视频输出毫无征兆地中断了，监视后台运行的专家发现程序的数据传输超出预设值。按照本来的设置，陈眠能看到的场景范围是有限的，场景中信息的密度也是均等的。机器根据李星的记忆情况，对场景进行压缩处理，使陈眠接收到平稳的数据，确保他体验到的场景是稳定的，从而维持陈眠输出的画面也是稳定的。可是，输出的数据无视了预设，不断朝着更高的数值奔去。
紧接着，现场的监听设施收到声音。
“不要！不要！”睡梦中的李星尖叫起来。
吴明哲立即命令终止全部进程，并率先冲进房间，企图唤醒李星。李星发出不成词句的梦呓，颤抖着流泪，却迟迟不睁开双眼。陈眠清醒的时候，李星已经被紧急送医。
“这么说也不合适……但只是丧失了部分记忆，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吴明哲收下陈眠递过来的报告，放到一边，摘下眼镜，不停地揉眉心。事故的打击和连续的加班，让他整个人都暗淡了，好像蒙了一层灰。
“如果这是段可怕的记忆，也许忘记不是坏事。”陈眠低声道。
吴明哲抬眼看陈眠，带着惊讶：“怎么会是可怕的记忆？那孩子根本什么都没有看见，不是吗？”
根据陈眠的汇报，他在李星的记忆里只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李星主张见过的嫌疑人，实际上因为视野遮挡和光线的原因，相当于看不见。虽然关乎命案，但李星并未直接目击死亡现场，并没有传统意义上具有冲击的“可怕”记忆，更多的是失去亲人的“悲痛”记忆。
直觉告诉吴明哲，陈眠的汇报并不完整。视频输出断开的那几分钟，现场的每一个人都可谓手忙脚乱，吴明哲一度担心陈眠和李星在意识空间里遇到意料之外的麻烦。而陈眠汇报的内容竟完全正常，反倒不自然。但话又说回来，知道意识空间里到底发生什么事的，唯有陈眠一人，除了相信他，别无他法。
这令吴明哲产生了危机感。
他明白，陈眠愿意加入团队，并非对科研感兴趣。表面上他需要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但作为一个曾经失去记忆的人，陈眠投身意识提取技术的研究，一定另有所求。吴明哲没有问过，也不必问，只要双方各得其所，就能合作愉快。但这段时间以来，陈眠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明显的心不在焉，令人难以信服的汇报内容，甚至多次无故缺席会议，任何人都能看出陈眠的意图。
吴明哲试探地看向陈眠：“现在没有其他人在，小陈，你和我说实话没关系的。你还愿意继续和我们一起……去探索更多的可能性吗？”
他谨慎地措辞，同时观察陈眠的表情：“我们其实是在创造未来，这么说你同意的，对吧？你是唯一亲眼见证的人，那个曾经最神秘的领域——记忆，就连其拥有者也不能完全搞清楚，却通过我们的机器、我们的计算，真实地呈现在你面前……不，让你真正置身其中。这简直是电影里才有的剧情，不是吗？”
“确实不可思议。”陈眠低声道。这给了吴明哲继续说下去的动力。
“这一次，正是因为你亲自‘进入’了小李的记忆，才明确了那个事实——小李其实并没有真正看见嫌疑人。这下，无论是小李和他的家人，还是警方，都不必在这方面浪费时间了。相反，如果真的能看见犯人，更是为破案立下巨大的功劳，不仅帮助警方，更是对犯罪起到震慑作用，我们可以推动正义！”
“吴博士您说的没错……但我不确定。”
陈眠稍微提高了音量：“您所描绘梦想很远大，很美好，可是因为我们的研究，李星遭受了伤害！您也说了，他没有受更重的伤，已经算是幸运。”
“可那不是我们的本意啊，小陈，那是意外！我们的研究不是为了造成伤害而做的，相反，正是因为我们做的还不够，研究还不够成熟，才造成了意外啊。难道我们不应该一起继续努力下去，让这项技术真正成熟吗？”
陈眠痛苦地摇头，“或许人们的记忆之所以神秘，正是因为它神圣不可窥探？这项技术真的能带来正义吗？我们已经见识过了它的獠牙。”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驯服它，只要你和我一起。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抑制危险的一面，发扬美好的另一面，才是文明进步之所在。”
吴明哲的话语十分动听，传递着他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对探索科学的无穷渴望，令人感动，叫人在不知不觉间产生认同。它如同一道道波澜，扰乱着陈眠本应下定的决心。陈眠决定不能再犹豫下去，于是抢先道：“对不起，我想我真的不适合。”
“你无论如何都要离开吗？”
“是的”。
他请吴明哲翻到报告书的最后一页，那是份从一开始就准备好的辞职通知。
吴明哲彻底明白，陈眠是真的留不住了。
怒火顺着吴明哲的脊椎爬了上来。
他在很早之前就担心过，如果陈眠有朝一日离开了，该如何是好？思考的结果只有一个——他不能失去陈眠。对吴明哲来说，陈眠早就不再单纯只是一个人类，而是通向成功的捷径。这条捷径可以帮他节省的时间难以计量，甚至能帮他把有生之年都不可及的成就，轻易地捧到眼前。
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陈眠是吴明哲的执念。早在十多年前，吴明哲就渴望着得到陈眠。患得患失的他从那时就开始思考：如果我得到了他，却又不得不失去他，该怎么办？
于是，吴明哲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小陈，最后再问你一遍，可以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吗？你有事情瞒着我们对不对？”
“我已经不想再伤害人了。”
陈眠默默地攥紧了双手。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个画面：男人和女人倒在血泊中，自己手里紧握着菜刀，刀刃糊着粘稠的血。
“我不能再去伤害人了。”陈眠低声重复这句话，毅然转身离开。
“不，你不能走！”
吴明哲同样坚决。他放弃了热情洋溢的演说，脱下了亲切的角色扮演。
“我本不想用这样的手段，但你令我失望。”
门打开，几名安保人员挡住了陈眠的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