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内的一切都蒙着一层灰,好像眼睛前被装了块灰色的塑料片,既遮蔽了色彩,也让可见之物的轮廓顺着塑料的纹理歪曲。不过,并没有什么塑料片,也没有任何玻璃、金属……吴明哲的眼睛没有出任何问题。他已经通过机器进入陈眠的意识世界,这种程度的视觉共享,已经是他的极限。在他的身边,有床,桌子,还有半身高的矮书柜。这是私人卧室,应该是陈眠的房间。房门紧闭,吴明哲拧动门把手,却打不开门。像这样的门锁,通常从外部打开需要钥匙,从内部则可以随意开关。锁坏了吗?还是门外被堵上了?吴明哲疑惑,房间的主人竟被困在里面出不去,实在不寻常。
吴明哲试图探索房间内其他东西,但没有成功。场景的同步十分有限,各种物品的同步仅体现在表面的视觉上,实际上无法与之产生互动。在别人的意识空间中,他没有办法清楚、准确地调用视觉、听觉和触觉,更无法像陈眠那样,以近乎在现实世界行动的姿态去深入探索场景中的人和事。在现实世界里,团队的其他成员已经做好了准备,时间一到就执行程序,破坏陈眠的记忆。吴明哲席地而坐,闭上眼睛,等待时间度过。可没多久,他突然警觉地睁开双眼。
这个空间好像没有主人!
根据机器工作的原理以及过往的实验,每一个记忆场景里都应该有记忆的主人。记忆之所以成为记忆,正是其主人的亲身经历,不存在无主的记忆。可是,这个场景从一开始就只有吴明哲自己,而不见陈眠。也许陈眠在隔壁!吴明哲再次尝试去转动门把手,但门锁依旧牢固。他敲门,喊叫,用身体撞门,都没能让门打开。也许门的另一边并不存在,就如最初理解的那般,这个场景只包含一个房间。那么,陈眠在哪?
事情变得有一丝诡异。
他再次观察身边的情况,唯恐忽视了其他的异常。仿佛预感化作现实般,另一个奇怪的东西映入眼帘,但并非之前忽视的,而是新产生的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扇打不开的门,材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只是普通的木门,涂着深色的油漆,司空见惯。但此时,它的表面变得光滑又通透,比起玻璃,更像是水面,感觉随时都可能泛起涟漪。
吴明哲不禁揉了揉眼睛。他知道揉眼睛没有用,意识空间是直接通过大脑连接的,他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通过眼睛。
在一切都模糊不清的情况下,那一片垂直于地面的“书面”竟如此清晰。它微微透着光,里面略有斑驳的光影闪动,似乎原本是门的那个地方后面,有人在走动。未知的恐惧令吴明哲心跳加速,但他还是鼓足勇气走过去。近距离观察那个奇怪的东西,更觉得它是由水组成的,清透质感的表面,甚至倒映出了他的身影——他惊呆了,本以为莫名不在场的记忆的主人,竟一直都在。那水里倒映出的人影,根本不是吴明哲,而是陈眠。吴明哲认为在这个空间的自己,其实一直是陈眠。
没给吴明哲思考的机会,面前的水面倏地消失——门被打开了。陈焱夫妇站在门外,两双眼睛冷漠地盯着他。虽然此时的吴明哲已经比陈焱夫妇生前的年纪更大,但在他们的眼神注视下,仍像做错事的孩子般感受到慌乱。
“爸妈,我想好了。”
“吴明哲”突然擅自开口。这个拥有陈眠外表的“东西”终于脱离吴明哲的控制,自己行动了。
“我不想惹你们不开心,但是我不能再帮你们了。我很痛苦。”
“你痛苦是因为你没有明白,小眠,一切收获都是伴随着代价的。”
母亲牵着陈眠坐在床边。
“就好像你之前参加中考,你考上了最想去的这所高中,对吧?但你占了这一个名额,就得有另一个学生被挤出去。这就是社会的规律,我们都在其中。你拿到了名额,并不是因为你要使坏,只不过那是你实现目标时,产生的不得已的后果,你也没必要去道歉,对不对?”
陈眠低着头。
“一样的,你帮爸爸妈妈做实验,看上去有人因此受伤,但那也不是我们有意制造的呀。我们……”
“我听说有人死了!他被我、被我们害死了!”
“胡说!”
门口的陈焱骂道:“那人是自己心脏病发作死的!死在家里,还赖到我们头上来!”
“可是,我知道有的人疯了!”
“他们本来就有精神病!”
“那还有失忆的,头疼的,大哭大闹的……都是因为我,我进入他们的脑子里!你们当然不觉得怎么样,你们只是在旁边看着。你们觉得他们都是为了钱主动参与的,可我在他们的记忆里看过他们的生活,看过他们的快乐和忧愁。对我而言,他们就像是我认识的人,活生生的人。”
“陈眠,我不听那些借口。”陈焱的声音压得更低,语气愈加不耐烦,“从你开始姓陈的那天起,你就应该知道自己的义务是什么。你吃我的用我的,就得为我做事。你说不想做了,那就代表你要做一个没有价值的废物!那你就不配留在我家!”
陈眠突然甩开女人的手,朝门外冲去。经过陈焱的时候,被陈焱一脚踹在地上。
“造反了你!绳子拿来!”
陈眠被陈焱压在地上。他奋力挣扎,但敌不过两个愤怒的成年人,被捆住双手双脚,拖回房间里。
房门重新关上。吴明哲(陈眠)在地上扭动身躯,拼了命也挣不开双手和双脚的粗麻绳。他几乎无法分辨挣扎的到底是陈眠还是自己。用陈眠的身体和视角经历了刚刚的全过程,吴明哲切身感受到了陈眠的愤怒和绝望。他没想到陈焱私底下竟做到这个程度。那麻绳,那么粗,捆得那么紧,只能是早有准备。还有陈眠,竟然是收养的孩子,他们究竟测试了多少小孩,才找到天赋异禀的这一个?
累得动不了的陈眠侧身躺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吴明哲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想起不久前也对陈眠做了过分的事情,把他关在房子里,限制他的人身自由。甚至此时此刻,他即将对陈眠的大脑做出些许破坏,消除他的一部分记忆。吴明哲回想起带走陈眠的时候,墙壁上大量涂鸦。那些小人,当是看不出来都是些什么造型,现在似乎明白了。那个双手双脚并在一起的,是陈眠自己被绑着;还有跪在地上哭的、抱着头张大嘴巴的、四肢以诡异的姿势挥舞的……也许是在实验中大脑受损的测试人员们,他们有人疯了,有人在后悔、在抗议。
陈眠画下这些,说明他已经恢复记忆了。
意识到这个情况的同时,吴明哲眼前的景象突然发生了变化。如果这是一部电影,他在一瞬间被拖入了下一个场景中去,而这个场景是他人生中所见过最具冲击力的场景,没有之一。陈焱夫妻倒在地上,身下鲜血淋漓,纷乱的血脚印把血迹涂得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视线散在空气里,映在瞳孔中的事物无处可去,化为一层浑浊。吴明哲不忍直视这血腥的场面,但他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因为陈眠正向两具尸体走过去。他捡起地上的刀。那是厨房里常见的菜刀,刀上血已经开始凝固,刀柄上的血沾到陈眠手上,但他不在意,缓缓握紧。
回过头,陈眠对上另一双眼睛。
一个中年男性,浑身都沾满血迹,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满脸惊恐。
“你怎么会在这?”
“我被关在隔壁的房间。”
“小孩,你跟我妹妹差不多大……你装作没看到,回到房间里去。”
陈眠低下头。
“我知道你恨他们。我知道,你妻子参与我们的试验之后过世了。无论别人怎么说,我坚信她的死与实验有关,她是被我们害死的。”
“这是大人之间的事。听我的,回房间去,忘了你看到的一切。你今天没有见过我。”
“我也恨他们,可是,他们是我的家人……你竟然……你!”
陈眠的泪水决堤。他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就连刚杀完人的男人都始料未及,那把刀转瞬间便逼近他的脖颈。
血飞溅到陈眠的脸上。
男人紧紧抓住陈眠的手。他肩膀上挨了一下,虽并不致命,但足以让他理解当下的危险处境。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愤怒成为两股对抗的力量。男人用力陈眠的手指,愤怒并没有为少年在力量上附加更多优势,再加上刀柄上的血迹过于滑腻,竟直接让菜刀脱手。重新夺回菜刀的杀人犯毫不留情地向着少年挥砍,后者用双手挡在前面,却毫不后退,顶着攻击硬去抢夺凶器。
陈眠血肉模糊的双手已经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他只有盲目地反抗。随着一声闷响,陈眠的头重重地撞在地上。他的脸颊和头发满是血和泥,但主要是从地面沾上去的,他自己的血都在双手和手臂上。男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双腿发软,没有力气去确认陈眠身上是否有致命伤,只见他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便觉得他大概是死掉了。
歹徒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离去,陈眠的这一段记忆再现也落下帷幕。周围陷入黑暗,而吴明哲低头看见熟悉的衣着,发现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眼前的状态完全脱离他的把控。陈眠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被清除记忆?为何自己还没有被唤醒?现实中的团队是否面临意外?太多未知都令吴明哲恐惧。
似玻璃如水面的奇妙物质再度出现,它垂直于地面,若隐若现地映出陈眠的身影,而后越来越清晰。这是当下的陈眠,成年人的陈眠。
“吴博士,我为你展示的,是你想看的吗?”他说话了,但并未动嘴,直接通过意识交流。
“你说‘展示’?”
“你进入我的记忆,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坚决要走吗?现在你看到了。你们所要去的那个世界令我害怕,所以我必须离开,仅此而已。”
“对不起,我真没想到陈焱他们竟然做到那种地步。”
“吴博士,你和我的父母越来越像了。”
吴明哲抿紧嘴唇。虽然是记忆空间,他却感觉自己的衣服被冷汗打湿了。
陈眠冷冷地看着吴明哲。这双无精打采的眼睛好像永远都睡不醒,曾令吴明哲怀疑,他的精神状态是否能够胜任工作。当然,陈眠的成绩证明了吴明哲的担心纯属多余,吴明哲也逐渐习惯了陈眠与众不同的状态。这双眼睛没有变,但在此时此刻的吴明哲看来,那眼神里透露出来的不再是颓废,而是无惧一切的冷漠。
吴明哲的喉咙口被一团气堵着,吃力地辩解:“我绝对不会做到那种程度。我现在拥有记忆探测领域最先进的技术和最优秀的团队,我能得到充分的投资,完全有实力通过正当且人道的手段获得资源,去推进我们的研究。我承认最近一段时间确实有些急躁,有误入歧途的趋势,但我可以纠正。小陈,我根本没有必要像你父母那样,做可耻的事情。”
仿佛看破了吴明哲的一系列借口,陈眠直接地提出了最核心的问题:“那如果情况变得‘有必要’呢?”
“我……”
“你们能看见美妙的科学,前景广阔的技术发展,独家专利带来的利润和名声,但你们是否看见‘我们’?我们是工具,是代价,是活生生的人,是铺成通向未来的血肉道路。”
吴明哲还想说什么,但陈眠打断了他:“吴博士,我看了你给我的资料。你说李星大脑受损,是因为程序BUG产生了过量数据。表面上可能是这样,但你一定不知道背后的真相。”
“你知道?”
“嗯。我是始作俑者。”陈眠的语气依旧平淡,却藏着说不出的悲伤。
“我是那个万里挑一的‘幸运儿’,天赋异禀的测试员。通过机器进入他人的梦境——你叫它意识空间,只有我能传递最真实、最详细的信息。我可以帮助你们获取最理想的实验数据,让你们暂时先跳过适配性的难关,深入开发记忆探索技术。一旦某天适配性的问题解决了,整个技术就可以瞬间以完整版的姿态被端上台面。”
“确实是这样。”
“但是,我的天赋不止于此。”陈眠朝吴明哲走近。
“在这个空间,我不受机器的限制,可以自由选择‘探索’和‘展示’。过去,我通常位于接收端,探索他人的记忆并转播给你们。可是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能打破单向传输的限制。不论我在输出端还是接收端,我都可以向连接中的对方展示我想给他看的东西。”
“天啊,这是怎么做到的?原理是什么,具体怎么操作?”
吴明哲大吃一惊,仿佛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对新研究目标的好奇暂时占了上风,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更想弄明白陈眠所说的那种现象,能不能在研究中复现。但是,陈眠并不能解释。
“我不知道。”
陈眠不懂原理。就像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和机器的适配度最高,为何他能清晰地看见记忆中的画面、听见记忆里的声音、触碰记忆里的事物,而别人做不到。他只是能做到而已,这是他的天赋。
“我向别人展示记忆中的场景,或者我自己想象中的一些画面和声音。”
“刚才我看见的,就是你在向我主动展示吧。我们的机器没有办法像那样在场景之间切换。”
“吴博士,你是第一个知晓的人。”
“你父母……老陈他们也不知道?”
“在你的团队中,有老师教我关于这项技术的一些基础知识。现在,我恢复了记忆,才终于明白了当年自己的特殊之处,也同时发现……造成一切不幸的直接原因都是我。”
“学习之后才明白的吗?是关于机器设计的原理?”
“没有那么深入,只是我真正理解了这一切都不是魔法,而是计算机根据设定好的指令来工作而已。没有人知道我的特殊能力,所以设定当中自然不包括这个部分,当我擅自让能力发挥,机器就会产生不可预知的错误。根据吴博士你们的调查结果来看,是产生了过量的数据,对测试者的大脑产生了危害。爸妈他们和你们用的不是同一套程序,他们的测试人员受到了更严重的危害,而这里相对幸运一点,只是失忆而已。”
“我的天,不行!”吴明哲立即领会了其中的含义,“你对我做了同样的事!你快些停下!”
“晚了。我要做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说完,陈眠消失了。
吴明哲猛地睁开眼睛。他艰难地直起身子,摘下头上沉重的设备。陈眠带来的信息冲击着他的大脑,太多掌控之外的情报令他无措,未来将会如何也无从判断。一切都在失控,吴明哲十分恐慌,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异象——他醒来的地方不是自己原本的实验室。
身旁,陈焱正夫妇惊恐地看向他。
他们为什么……
没有思考的空闲,吴明哲突然站了起来——他并没有站起来的打算,身体却擅自行动了。余光里,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拿着菜刀。就是这把刀,他看过染红的模样,当下还是干净的。他松手,刀却没有落地,实际上,他的手依然紧紧攥着刀柄。
身体不受控制,大脑的每一道命令都失效。他要停下,想逃离,全部做不到。
俯身,前冲,抬手,落下。
第一下,利刃落在陈焱的肩膀上。第二次,利刃剖开陈焱的半边脸。
吴明哲在心底反复告诉自己:这是陈眠强行给我看的东西!不是真实发生的!可是,不论是亲眼看着熟人的身体皮开肉绽,还是凶器重击骨肉的声音,都过于真实,过于恐怖。
第四下,利刃穿过陈焱的眼睛。第五下,利刃击破陈焱的头骨。
吴明哲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在内心无声地哀嚎。
第九下。他绝望地发觉,自己好像开始习惯失控的感觉。
第十下。记忆开始模糊,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何为真实,何为虚假?眼见为实?还是……
第二十下。
第三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