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在暴风雨中漂泊的一叶扁舟，时而被打上浪尖，时而沉入漆黑的深谷。
最先穿透这片混沌的，是声音。
遥远而尖锐的警笛声，像是指甲刮过玻璃，撕扯着他模糊的感知。紧接着，是嘈杂的人声，用他熟悉的日语呼喊着，内容却破碎不堪：“稳住……”、“小心玻璃……”、“生命体征……”
然后，是某种更加刺耳、令人牙酸的声音——“滋滋——嘎吱——” 是液压钳在强行撕扯扭曲的金属吗？这声音让他联想到被暴力拆解的玩具，一种冰冷而残酷的既视感。
身体……感觉不到身体。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钝痛，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漂浮感。
突然，一股力量将他从某个狭窄、变形的空间里拖拽而出。冰冷的、带着晚春寒意的雨点，如同细密的针尖，再次打在他的脸上。这触感如此真实，瞬间将他从更深层的昏迷边缘拉回了一些。
他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像焊住了一样。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晕，红与蓝交替闪烁，如同一个荒诞不经的万花筒，旋转着，扭曲着。是救护车的顶灯吗？这景象，简直像一场劣质的、光怪陆离的梦境。
“这边！还有一个！是女性！”一个急促的男声用日语高声喊道，声音穿透雨幕和嘈杂，异常清晰。
女性……晴子小姐！
陈昊的心脏（如果它还在跳动的话）猛地一缩。他想开口，想大声询问那个娇小身影的情况，想确认她的安危。但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铅块，连一丝微弱的气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徒劳的精神呐喊，在颅内回荡。
一个戴着口罩的脸庞占据了他模糊的视野上方，遮挡了那旋转的红蓝灯光。那双露出的眼睛里，没有太多情绪，只有一种职业性的、高度专注的锐利。
“男性伤者，颈椎疑似严重受伤……呼吸道有梗阻风险，快准备插管！”那声音冷静地下达着指令。
紧接着，陈昊感到喉部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被异物强行侵入的剧痛！这痛苦如此鲜明，几乎要撕裂他最后一点朦胧的意识。他本能地想要挣扎，想要抗拒，但身体如同被剥离了控制权，纹丝不动。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为了“活下去”而必须经历的酷刑。
（啊啊……这就是……无法反抗的感觉吗……）
意识再次模糊起来。
……
再次有感觉时，是颠簸。身体随着某种规律的运动轻轻摇晃。耳边是引擎的轰鸣，还有医疗器械随着颠簸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却冰冷的“叮当”声。这是在救护车里。
他凝聚起仿佛散落一地的意志力，用尽全力，尝试控制唯一还能微微转动的眼球。
视野有限，而且模糊不清。但他还是捕捉到了旁边另一副担架上的身影。
是晴子小姐。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沾染着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与她原本白皙的肌肤形成骇人的对比。她双目紧闭，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那身淡蓝色的连衣裙，此刻也沾染了污渍和血污，显得凌乱而破败。
最让人心惊的是她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
（动起来啊……呼吸啊……晴子小姐！）
他内心在咆哮，可现实里，他连指尖都无法颤动一下去触碰她。
“血压还在持续下降！见鬼，这雨太大了，路况太差！”一个年轻的、带着些许焦躁的声音响起，大概是随车的急救员。
“别慌！准备电击器！女性伤者心率异常！”另一个较为沉稳的声音喝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坚持住！马上就到医院了！一定要坚持住！”像是在对伤者喊话，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这些声音，如同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那些刺眼的灯光、嘈杂的人声、冰冷的触感、还有对晴子状况的极致担忧……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黑暗的漩涡，将他残存的意识无情地拖拽进去。
黑暗，如同温暖的潮水，再次漫了上来，包裹住一切。
……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刺眼的白光，像是舞台的追光灯，强行刺破了他眼前的黑暗。
陈昊模糊地看到一群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帽子和口罩的人影，像幽灵般围在自己周围。无影灯的光线冰冷而精准，将他完全暴露在一种无所遁形的审视之下。
有人动作熟练地翻开他的眼皮，检查瞳孔，手电的光束让他感到不适。还有人在他裸露的胸口贴上冰凉的电极片，黏腻的触感令人作呕。
一个声音语速极快地进行着汇报，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他的意识上：
“32岁男性，车祸重伤员。初步判断颈椎C4-C6节段骨折脱位，目前四肢无自主运动，呼吸微弱，血氧饱和度持续走低……”
“立即进行气管插管，确保呼吸通路！通知手术室，准备紧急手术！”
“家属联系上了吗？”
“正在尝试联系中国大使馆……”
（大使馆……是啊，我是外国人……在这里，我只是个孤独的个体……）
声音再次变得缥缈，如同从水底传来。那些绿色的身影开始晃动，轮廓模糊，最终融化成一片色块。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前一刻，他似乎又捕捉到了新的对话片段，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无线电波：
“……另一个病人情况如何？就是同车的女性……”
“25岁女性，重度颅脑损伤，格拉斯哥昏迷评分只有3分……情况极其危殆。不过，奇怪的是，除了头部，身体其他部位的损伤反而相对较轻……”
“准备急诊开颅手术！立刻！”
（晴子……开颅手术……不……）
陈昊想大喊，想阻止，想询问更多关于晴子的情况。但无尽的黑暗如同厚重的天鹅绒幕布，轰然落下，将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呐喊，都彻底吞没。
这一次，黑暗来得更加深沉，更加绝对。
意识的方舟，终于在暴风雨中彻底倾覆，沉入了无边的寂静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