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白色世界的断片
意识,像是在深海中挣扎的气泡,努力地、间歇性地浮上水面。
首先感受到的,是光。
刺眼的白光,无情地穿透薄薄的眼睑,将视野染成一片模糊而明亮的猩红。紧接着,是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灌满了水的玻璃,沉闷而扭曲地传来。
“瞳孔对光反射……微弱……”
“颈托固定完毕,血氧饱和度93%……”
“联系上家属了吗?中国大使馆那边……”
陈昊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悬浮在虚空之中。身体……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重的钝痛,尤其集中在颈部,仿佛被巨大的铁钳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的、需要被机器辅助的行为。
(我……还活着?)
(车祸……对了,那辆失控的卡车……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还有……晴子小姐!)
想到那个名字,一股强烈的焦灼感猛地攥住了他虚无的心脏(如果它还在跳动的话)。他想开口,想呼喊,想询问那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娇小身影是否安好。但喉咙里只有呼吸机管道冰冷的触感,以及徒劳无功的气流通过时引发的、细微的痒意。
(动啊……哪怕只是一根手指……)
他集中起全部残存的意志,试图驱动自己的肢体。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仿佛颈部以下的所有部分,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底剥离。这种绝对的“无”,比任何剧痛都更令人恐惧。
(瘫痪……了吗?)
伊藤医生的话,如同冰冷的子弹,断断续续地射入他模糊的意识——“颈椎C4-C6……骨折脱位……四肢无自主运动……”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缓缓漫过心头。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几个世纪。
他感觉到有人靠近,阴影挡住了部分刺眼的光线。他努力掀开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皮,模糊的视野中,映入了伊藤医生那张严肃而疲惫的脸。医生身后,是ICU病房特有的、布满各种仪器和管线的冰冷景象。
“陈先生,您能听到我说话吗?”伊藤医生的声音放得很缓,很清晰,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安抚力量,“如果听得懂,请眨两下眼睛。”
(眨眼睛……这是我唯一还能控制的吗?)
陈昊依言,用力地、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
“很好。”伊藤医生似乎微微松了口气,拿出小手电检查了他的瞳孔,“您遭遇了非常严重的车祸,颈椎受到了毁灭性的损伤。目前,您颈部以下的身体……暂时失去了运动功能。”
(暂时……吗?)
陈昊的心脏(或者说,他感觉中应该存在心脏的那个位置)微微一沉。他从医生谨慎的措辞中,听出了不容乐观的潜台词。
“但是,您的大脑功能看起来保存完好,意识清晰,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兆头。”伊藤医生补充道,试图注入一些希望。
(大脑完好……却困在这具一动不能动的躯壳里?这算什么好兆头!)
陈昊急切地再次眨眼,频率加快,试图用眼神传递出内心的狂澜——晴子小姐呢?她怎么样了?那个在最后一刻,眼中充满极致恐惧与求生渴望的女子……
伊藤医生似乎读懂了他眼中的询问。他沉默了几秒,镜片后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佐藤女士……”他刚开口,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打断了他的话。
一个穿着皱巴巴的深色西装、头发凌乱、眼下挂着浓重黑眼圈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憔悴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脚步虚浮,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悲伤和疲惫笼罩着。
“医生……”男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我妻子……晴子她……有变化吗?”
陈昊的心猛地一紧。(这就是……佐藤健一?晴子小姐的丈夫?)
Part.2 苏醒的噩梦
伊藤医生转向男子,语气凝重:“佐藤先生,您妻子的情况……目前稳定,但意识尚未恢复。她的脑干功能受损非常严重。”
健一的身体晃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西裤的侧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向病床上的陈昊,眼神先是茫然,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瞬间变得锐利而复杂,掺杂着痛苦、愤怒,以及一丝难以名状的……审视。
“你就是……那个中国记者,陈先生?”他的声音低沉,这不是问句,而是带着某种压抑情绪的陈述,“晴子昨天……才跟我提起过你。她说……认识了一位很有趣的、对日本文化很了解的记者先生……没想到今天……”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未尽的指责,如同实质般压在陈昊的心头。如果不是为了给他做向导,如果不是那场雨,如果不是那通该死的电话……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对不起……)
陈昊只能用充满歉意的眼神回望着他,希望对方能读懂自己无法说出口的悔恨与歉意。
伊藤医生示意健一走到病房的角落,两人压低声音交谈起来。ICU病房异常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呼吸机的嘶嘶声,因此,尽管他们声音很轻,一些关键的词句,还是断断续续地飘进了陈昊的耳中。
“……脑功能恢复几率……不足5%……”
“……陈先生的身体状况持续恶化……多器官开始出现衰竭迹象……”
“……唯一的办法……医学角度最可行……”
“……技术上……去年灵长类动物实验成功……”
“……需要您的同意……以及陈先生本人的授权……”
陈昊越听,心中的寒意越盛。(唯一的办法?技术可行?授权?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他看到健一的背影猛地僵硬,随即转过身,再次看向他。这一次,他眼中的情绪更加复杂,愤怒和敌意似乎减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挣扎,以及……一种近乎荒诞的、权衡利弊般的冷静。
健一一步步走回病床边,俯视着陈昊。他的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极其特殊、甚至诡异的物品。
“陈先生……”健一的声音干涩,“医生提议……用一个……非常特殊的方法,或许能让你们两个……都有一线生机。”
陈昊屏住了呼吸(虽然呼吸机仍在规律工作),等待着他的下文。
健一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你能接受……用我妻子晴子的身体……继续活下去吗?”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昊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怀疑自己的听觉神经也在车祸中受损,产生了可怕的幻听。
(用……晴子小姐的身体……活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头部移植?那种只存在于科幻小说和伦理争议中的技术?)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伊藤医生,希望能从医生那里得到否定或解释。但伊藤医生只是严肃地、缓缓地点了点头,确认了这疯狂提案的真实性。
“陈先生,您的颈部以下已经几乎完全瘫痪,并且由于神经源性休克和继发损伤,多个重要器官开始出现功能衰竭的迹象。保守治疗,预后极差。”伊藤医生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击着陈昊的意识,“而佐藤女士,虽然被判定为脑死亡,无法恢复意识,但她的身体机能,在呼吸机和药物的支持下,维持得相对完好。”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陈昊和健一,继续说道:“我们提议,将您尚存活且功能完好的头部,移植到佐藤女士健康的身体上。这是我们研究所近年来重点攻关的方向,在灵长类动物身上已取得突破性进展。这是目前……能让‘陈昊’这个意识继续存续下去的唯一希望。”
(头部……移植到晴子小姐的身体上?)
陈昊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样的画面——他自己的头颅,连接在晴子那具娇小、丰满、属于女性的躯体上……
荒诞、恐怖、亵渎、不可思议……各种极端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这太疯狂了!这违背了自然,违背了伦理,违背了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认知!
“您有24小时的时间考虑。”伊藤医生看着陈昊眼中剧烈的波动,补充道,“我们会准备详细的手术风险告知书和授权文件。这不仅是医学问题,更涉及极其复杂的伦理和法律层面。中国大使馆方面,我们也会进行正式沟通和备案。”
健一最后深深地看了陈昊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陈昊无法解读。有痛失所爱的悲伤,有面对诡异选择的挣扎,或许……还有一丝,对于“妻子身体可能以另一种形式存活”的、微弱的、扭曲的期盼?
“至少……晴子的身体……还能活着……”健一喃喃自语般低语,转身离开了病房。他的肩膀垮塌下去,背影显得无比苍凉和孤独。
Part.3 生死抉择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陈昊,以及冰冷的仪器和规律的噪音。
24小时……
唯一的希望……
用晴子的身体活下去……
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疯狂盘旋、碰撞。
他闭上眼睛,试图逃避这令人窒息的现实。但黑暗中,浮现出的却是晴子小姐的脸——在涩谷十字路口,逆着光,羞涩请求他拍照时的温柔微笑;在工艺展上,谈起专业领域时眼中闪烁的自信光芒;在失控的车厢里,最后一刻那充满恐惧与不甘的眼神……
(她……已经脑死亡了……)
(我的身体……正在走向衰竭……)
(活下去……以这种形式?)
一种巨大的、本能的求生欲,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苗,开始微弱地摇曳。
(如果……如果这是唯一的选择……)
(如果拒绝,就意味着“陈昊”和“佐藤晴子的身体”都将彻底消失……)
(而接受……虽然怪异、虽然前途未卜,但至少……意识还能存在,还能思考,还能……感受这个世界?)
他想起了未完成的报道,想起了故乡的父母,想起了东京这座他生活了五年、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还有太多未竟之事,太多未曾体验的人生。
(而且……这是晴子小姐的身体……那个在雨中,被他用外套护住,散发着淡淡栀子花香的温柔女子……)
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混杂着对生命的敬畏、对晴子的愧疚,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奇异的连接感,悄然滋生。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病房的窗户,像是一场为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灵魂奏响的、忧郁的安魂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如果就这样死去,那些未完成的梦想该怎么办?)
(这么多人为了挽救生命在努力,我有什么理由放弃?)
他想起了晴子最后那句“活下去”——不管那是真实还是幻觉,此刻都成了支撑他的力量。
当伊藤医生再次来到他床边,手中拿着厚厚的文件,眼神询问地看向他时。
陈昊用尽了灵魂中全部的力气,动了动他唯一还能完全掌控的眼皮——
清晰而坚定地,眨了两下。
他选择了活下去。
以这种前所未有的、无法预测未来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