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 沉默的授权
决定,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等待执行的寂静。
签字的过程,像是在参与一场超现实的仪式。当中国大使馆派来的王领事在伊藤医生陪同下,隔着无菌玻璃看到病床上的陈昊时,他那张惯常保持外交仪态的脸上,出现了难以掩饰的震动。
“我们通过眼球追踪和眨眼编码,反复确认过陈昊本人的意愿。”伊藤医生的解释冷静而客观,“他清晰地表达了同意的意向。”
王领事深吸一口气,转向玻璃窗内。陈昊无法动弹,只能用尽全部力气,对上领事的视线,然后,极其缓慢而坚定地——眨了两下眼睛。
那一刻,王领事的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怜悯,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权衡。
他走到一旁,用中文低声与伊藤医生及院方法律顾问沟通:
“陈昊的父母在北京,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年纪也大了。根据我们紧急进行的心理评估,贸然告知他们儿子‘没死’,但即将进行这种……史无前例的手术,极有可能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甚至可能因极度抗拒而错失唯一的生机。”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无奈:
“况且,从国家层面看,这是人类医学的一次极限探索。我国公民能成为首例,其背后巨大的科学价值、未来可能的医疗合作……意义非凡。在确认本人有明确生存意志,且手术是唯一选项的前提下,作为特殊案例,由我方作为见证并备案,是当前局势下……最负责任,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这不是冷血,而是一种在极端现实面前,基于更大利益和当事人自身意愿的、痛苦而理性的抉择。
最终,王领事在那份厚重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职务,并加盖了领事馆的印章。他的笔迹稳重而清晰,代表了一个国家机器在个体命运攸关时刻的审慎背书。
另一边,佐藤健一握着笔的手颤抖得厉害。他看了一眼玻璃窗后的陈昊,又迅速移开视线,最终落下的签名,歪歪扭扭,墨迹被几处明显的水渍晕开,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陈昊自己,则是在伊藤医生逐条解读(尽可能用他能理解的方式)后,通过特定的眼球转动模式,在感应屏幕上“确认”了授权。
一切尘埃落定。命运的齿轮,被一股混合了个人求生欲、医学探索欲、家族复杂情感乃至国家层面考量的巨大力量,强行扳向了无人知晓的轨道。
Part.5 梦境、花香与决意之夜
手术定在次日凌晨。
那天晚上,陈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站在一片白茫茫的空间里,对面是穿着淡粉色和服的晴子。她的身影柔和而朦胧,仿佛随时会融进这片虚无的光里。
“陈先生,”晴子微笑着,眼神温柔而澄澈,没有一丝阴霾,“我的身体,就拜托您了。”
“等等,佐藤小姐!这是什么意思?”陈昊急忙问道,想要上前,脚步却像陷在泥沼中。
“我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但您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吧?”晴子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请带着我的那一份,继续活下去……”
“佐藤小姐!晴子!”
陈昊惊醒过来,ICU的灯光柔和地亮着。是梦吗?但感觉如此真实,晴子那解脱般的微笑和嘱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是这具即将与他融合的身体,残存的意识碎片吗?还是他自己濒临极限的大脑产生的幻觉?
他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夜空中繁星点点,像是无数双注视着人间的眼睛。明天,他将踏上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一个没有人走过的医学与伦理的边界。
“不管前方有什么,我都要活下去。”陈昊在心中发誓,感受着胸腔里那颗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那颗属于晴子的心脏,“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那份未尽的嘱托。”
就在这时,他仿佛又闻到了那淡淡的栀子花香,清甜而熟悉,就像那天在涩谷车站晴子身上的味道,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是幻觉吗?还是这具身体,在用她最后的方式,与他道别,并给予他祝福?
陈昊闭上眼睛,不再去分辨。
他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Part.6 意识边缘的冰冷断片
他被推入了更深层次的麻醉。药物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淹没了他的意识,切断了他与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身体的感觉彻底消失,连那无处不在的钝痛也远去了。他像是在无尽的宇宙中漂浮,又像是在最深的海沟里下坠。
偶尔,会有一些极其模糊的、破碎的感知片段,如同深海鱼类发出的微弱磷光,一闪而过。
冰冷……
极致的冰冷。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替换成了冰封的河流。每一个细胞都在低温中沉睡,新陈代谢降低到近乎停止的程度。这是为了保护大脑,在血液循环中断期间,最大限度地减少缺氧损伤。
遥远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扭曲而失真。
“低温灌注……稳定……”
“受体生命体征……”
“准备……离断……”
(离断……?)
这个词让他残存的意识碎片感到一阵本能的战栗。
然后,是某种……非肉体的、灵魂层面的失重感。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连接,被精准而无情地切断了。他感觉自己像是一颗被摘下的头颅,轻飘飘的,无所依凭。
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他最后一次“看到”了伊藤医生的脸,隔着无菌面罩和手术帽,只有那双眼睛,充满了疲惫、专注,以及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
“陈先生,我们即将开始。”伊藤医生的声音直接响在他的意识深处,或许是麻醉产生的幻觉,或许是某种精神感应?“为了科学,也为了你们两位……全新的可能性。”
(两位……?)
他还想捕捉更多信息,但意识彻底沉沦,堕入了连梦境都无法触及的、绝对的虚无。
Part.7 精密机械中的灵魂转移
东京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第七手术室。
空气冰冷得如同极地,只有各种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以及偶尔响起的、冷静到极致的指令声。
无影灯将中央并排放置的两张手术台照得纤毫毕现,惨白的光线下,景象足以让任何未经训练的人晕厥过去。
手术台左侧,是陈昊的头部——已经从颈部第四颈椎处被完整分离,连接着复杂的体外循环系统和呼吸机。浓密的黑发被剃掉了一部分,露出头皮,上面贴着监测脑电活动的电极。他的面容在麻醉状态下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唯有紧蹙的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挣扎的痕迹。
手术台右侧,是晴子的身体。同样被分离到颈部相同的高度。娇小的身躯在无影灯下显得更加白皙,肌肤细腻,曲线柔美。胸腔在机械装置的辅助下,维持着微弱而规律的起伏,仿佛这具身体的主人只是睡着了。那对曾经让陈昊在涩谷街头下意识注意到的、丰满的胸部,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与此刻肃杀冰冷的手术室氛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令人心悸的对比。
伊藤教授站在两具“残躯”之间,如同一位站在命运十字路口的指挥官。他身后,是超过十二名来自神经外科、血管外科、骨科、麻醉科等领域的顶尖专家,以及数台高度精密的辅助手术机器人。所有人的眼神都高度专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感。
“术前最终确认。”伊藤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供体头部:陈昊,32岁,男性,脑功能完好,血型A+。受体身体:佐藤晴子,25岁,女性,脑死亡,身体机能维持良好,血型A+。血型相容,免疫抑制剂方案已确定。”
“显微镜就位,放大倍率40倍。”
“纳米修复凝胶准备完毕。”
“脊髓切割程序启动,倒计时30秒。”
伊藤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高精度显微镜的目镜。在他的视野中,颈部复杂的解剖结构被放大得如同纵横交错的峡谷与河流。纤细的镊子和手术刀,在他稳如磐石的手中,如同艺术家的画笔,小心而精准地游走。
“标记颈总动脉、颈内静脉、颈外静脉……”
“迷走神经、膈神经、舌下神经……注意保护。”
“甲状腺及甲状旁腺组织,完整剥离备用。”
不同颜色的、比发丝还细的标记线,被小心翼翼地系在每一根重要的血管和神经上,像是在完成一件关乎生命的、极其精密的刺绣。汗水从伊藤的额角渗出,立刻被旁边的助手细心擦去。时间在这里被拉长,每一秒都重若千钧。
最关键的环节,到来了。
整个手术室鸦雀无声,连仪器的滴答声都仿佛被刻意调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伊藤和他手中的特制纳米手术刀上。刀锋在无影灯下,反射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脊髓离断,开始。”
伊藤的声音平静无波,但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刀锋以人类手工无法企及的稳定和精确,划过陈昊颈部脊髓的预定断面。切口平整如镜,几乎看不到任何毛刺。几乎在同一瞬间,另一组医生也对晴子身体的颈部完成了相同的操作。
“头部转移!”
两台机械臂平稳而迅速地将陈昊的头部,移动到了晴子身体的上方,断口精确对齐。
“脊髓吻合开始!注入纳米凝胶!”
特制的、蕴含着无数纳米机器人和神经生长因子的半流体凝胶,被迅速注入两个脊髓断端之间。这些微小的“工人”将在未来数周甚至数月内,持续工作,搭建桥梁,引导神经轴突跨越断口,重新连接。
“血管吻合,顺序:静脉、动脉。”
比头发丝还要纤细数倍的手术线,在显微镜下穿梭。伊藤和他的团队轮番上阵,确保每一条重要的血管都得到完美无瑕的对接。这是一场对耐心、技术和体力的终极考验。
“颈总动脉血流恢复!”
“颈内静脉回流通畅!”
“迷走神经连接完毕,刺激测试正常!”
“甲状腺及甲状旁腺移植成功!”
一个个好消息如同接力棒般传递,手术室内压抑的紧张气氛,稍稍缓解了一丝。但伊藤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开始复温。缓慢恢复体温,密切监测脑电活动及全身生命体征。”
随着体温从深低温状态逐渐回升,陈昊大脑的代谢活动开始缓慢恢复。各种监测仪器的屏幕上,曲线和数字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那个决定性的信号。
突然,脑电图监视器上,出现了一阵规律而微弱的波形波动!
“脑干反射开始恢复!瞳孔对光反射出现!”麻醉师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手术室内,响起了一阵极其克制的、如释重负的喘息声。几个年轻的助手甚至偷偷抹了下眼角。
伊藤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手术已经持续了超过18个小时。
“关闭切口,注意颈部肌肉层和皮肤层的缝合美学及功能性。”
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伊藤后退一步,终于允许自己长时间地审视这个“作品”——
陈昊那张属于北方汉子的、轮廓分明甚至略带粗犷的脸,此刻安详(或者说麻醉未醒)地连接在晴子那具娇小、白皙、女性特征明显的身体上。颈部被厚厚的无菌敷料和坚固的固定支架保护着,暂时看不出接痕,但那种视觉上的冲击力,依然强烈到足以撼动任何人的认知。
这不再是陈昊,也不再是晴子。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游走于生与死、男性与女性、自我与他者边界上的,全新的存在。
“手术完成时间,23点51分。”伊藤宣布,声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完成历史性壮举的微芒,“转入无菌隔离ICU,进行24小时不间断密切监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