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 初次的“声音”与访客
“我们会逐步减少镇静剂的用量，帮助您恢复更多的身体感知和运动控制能力。”伊藤教授的声音将他从纷乱如麻的思绪中拉回现实，“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神经连接的再生和适应，不是一蹴而就的。”
教授拿起床尾挂着的记录板，快速书写着。“明天，如果一切顺利，拔除气管插管后，您可以尝试发声。不过，我必须提前告知您，”他抬起头，目光直视陈昊，带着医者的坦诚，“由于女性喉部结构、声带长度和厚度，以及胸腔共鸣腔都与男性有显著差异，您发出的声音……很可能与您过去的声音完全不同。请务必做好心理准备。”
（声音……也会变成女性的吗？）
陈昊感到一阵深切的茫然。失去了熟悉的面容下的身体，现在连标志着自己身份的声音也要失去了吗？以后听到自己开口说话，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他简直无法想象。
（以后打电话给家里……妈妈还能认出我的声音吗？）
（还是说……我永远不能再以‘陈昊’的身份发声了？）
就在他被这个新的打击弄得心神不宁之际，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伊藤教授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意外这个时候会有访客。他示意护士去开门。
门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佐藤健一。
陈昊的心猛地一紧。
眼前的健一，与几天前在ICU里见到的那个颓丧、悲痛、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丈夫，判若两人。
他换了一身熨烫得笔挺的深灰色高级西装，白色的衬衫领口一丝不苟，搭配着一条深蓝色带细微纹路的领带。头发用发胶精心打理过，梳成了时下流行的商务背头，脸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甚至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须后水清香。他手里捧着一大束新鲜欲滴的白色百合，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复杂情绪的、近乎商业化的微笑。
只有他那双眼睛，在接触到病床上那个奇异的“组合体”时，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了一丝难以捕捉的、混合着痛苦、不适与某种……异样兴奋的光芒。
“伊藤教授。”健一率先开口，声音洪亮而轻快，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感。他走进病房，目光在陈昊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秒，随即像是被磁石吸引般，不受控制地、快速地扫过病号服下那具属于他妻子的身体，尤其是在胸部的位置，几乎难以察觉地停顿了一瞬。
“佐藤先生。”伊藤教授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看来恢复得很不错啊！”健一将百合花束放在床头柜上，与之前探病者送来的花并排放在一起，他的语气充满了赞叹，甚至有些夸张，“真是……太了不起了！伊藤教授，您和您的团队创造了历史！这绝对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医学奇迹！”
他的恭维听起来流利而刻意，仿佛演练过许多遍，带着一种公关式的浮夸。陈昊沉默地看着他，试图从这个男人身上，找到那天在ICU里看到的、那份因为妻子濒死而流露出的真实悲痛和挣扎。但此刻的健一，更像是一个嗅到了巨大商机的精明商人，在评估着一件刚刚完成的、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陈先生，感觉怎么样？”健一俯下身，凑近陈昊，脸上挂着亲切得有些过分的笑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晴子的身体……嗯，我是说，您现在的身体，应该还算适应吧？晴子她一直很注重健康和保养，定期做瑜伽，饮食也很节制，身体底子非常好。”
陈昊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寒，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头顶。这种将自己曾经妻子的身体，如同讨论一件物品的性能、保养状况般的态度，让他感到极度的反感和不适。尤其是那目光中若有若无的审视，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件被展示的商品。
（他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
健一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陈昊眼中流露出的抵触和厌恶（或者他察觉到了，但根本不在意）。他更进一步地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神情，继续说道：“等你情况再好一些，体力恢复了，我们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关于这次史无前例的手术所带来的……嗯……巨大‘价值’。”
他特意强调了“价值”两个字。
“媒体方面，我已经接触了几家关系不错的电视台和报社，他们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还有几家国际知名的医药科技企业，也透过关系表达了合作意向。专利、独家报道权、形象授权、甚至未来可能的技术推广……这里面的商业潜力，简直是不可估量！”健一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对财富和名望的渴望，“我们可以联手，好好运作这件事！这不仅仅是医学奇迹，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轰动全球的大新闻！我们……”
“佐藤先生！”伊藤教授严厉地打断了他，眉头紧紧锁起，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我想我之前已经提醒过您！陈先生现在最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和循序渐进的康复！他的身体和神经都处于极度脆弱和敏感的适应期！任何外界的压力和刺激，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您说的这些事情，现在讨论为时过早，也极其不妥！”
健一被伊藤教授突如其来的严厉呵斥弄得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愠怒，但很快就被他熟练的笑容掩盖了过去。他耸了耸肩，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当然，当然，伊藤教授您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关心则乱嘛。”他打着哈哈，试图缓和气氛，“主要是看到恢复得这么好，我实在是太高兴、太兴奋了。这前景……确实让人难以平静。”
他转向陈昊，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和急切：“那么，陈先生，您好好休息，务必配合医生的治疗，尽快好起来。我明天……哦不，过两天再来看您。”
他最后那个眼神，再次意味深长地、快速地扫过陈昊（晴子）的身体，然后转身，迈着轻快甚至有些雀跃的步伐离开了病房，仿佛不是刚刚探视过一个重伤初愈的“病人”，而是完成了一笔成功的商业洽谈。
病房里，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伊藤教授看着被关上的房门，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无奈。
“他很早就开始积极联系各路媒体和商业机构。”伊藤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厌烦，“这个手术……所带来的巨大关注度和潜在利益，已经吸引了很多秃鹫般的目光。陈先生，您必须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未来您需要面对的，恐怕远远不止是身体适应和神经功能恢复这些医学层面的问题。社会的关注、伦理的争议、商业的纠缠，甚至可能还有法律的灰色地带……这一切，都可能对您造成巨大的压力。”
陈昊闭上了眼睛，一股深深的、源自灵魂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沉重的泥沼，将他缓缓吞没。
原本以为，活下来就是最大的考验。现在看来，活下来，仅仅是另一个更加复杂、更加艰难的迷宫的入口。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东京这座不夜城，用它璀璨如星河的灯火，将夜空映照成一片朦胧的暗红色。在这间充满了尖端科技设备、如同无菌实验室般的病房里，陈昊——这个拥有着男性意识和记忆，却栖息于女性身体的、前所未有的特殊存在——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如同一个被命运随意拼接而成的、等待解读的谜题。
他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属于晴子的心脏，强健而规律地跳动着，“咚……咚……咚……”，将温热的血液，泵送到这具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纤细的血管末梢。血液在血管里流淌，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他人的生命韵律，却又真真切切地，已然成为了他自己生命延续的载体。
（我是谁？）
（拥有陈昊记忆和意识的……究竟是什么？是这颗头颅？还是这具身体？或者……是这二者强行结合后产生的、不伦不类的怪物？）
（陈昊？佐藤晴子？还是……某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的存在？）
（未来……等待我的，将会是怎样的目光？怎样的生活？怎样的……人生？）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伊藤教授不能。
离去的佐藤健一不能。
或许，连神明也不能。
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依旧“存在”于此。他的意识，如同一个迷航的旅客，被迫降落在名为“佐藤晴子的身体”这座陌生而美丽的岛屿上，感受着生命的延续，同时也清晰地感知到，那随之而来的、无穷无尽的未知、挑战、孤独与迷茫。
东京的雨季，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窗玻璃上，不知何时又凝结起了细密的水珠，蜿蜒滑落。
而他的新生命，在这场仿佛要持续到世界尽头的、湿漉漉的雨季里，带着无数的问号和不确定，刚刚笨拙地、蹒跚地，揭开了它沉重而离奇的第一页……
Part.4 身体的低语与记忆的回响
夜晚的病房，时间流逝得缓慢而粘稠。
伊藤教授在又进行了一系列细致的检查，并叮嘱夜班护士重点观察后，终于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陈昊，以及各种仪器发出的、规律而冰冷的运行声。
镇静剂的药效似乎在逐渐减退，身体的感知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诡异。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对等”感，始终萦绕着他。大脑发出的指令，如同石沉大海，无法得到肢体丝毫的回应。而这种“断开”的状态，又与纯粹的瘫痪不同。瘫痪是通道堵塞，信息无法传递；而现在，他感觉更像是……接收端（身体）与发射端（大脑）采用了完全不同的“通信协议”，彼此无法识别。
他尝试着集中全部注意力，向左手食指发出“弯曲”的指令。
（动起来……就像以前那样……）
没有反应。甚至连一丝肌肉试图收缩的微弱颤动都感受不到。那根手指，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附属物，安静地躺在雪白的床单上。
（不行吗……）
一股焦躁感涌上心头。他不死心，又将意念转向右脚踝。
（转动……稍微转动一下就好……）
依旧是一片死寂。
（果然……没那么简单……）
他放弃了徒劳的尝试，将意识转向内部，开始被动地感受这具身体自发传递来的各种信号。
除了呼吸和心跳这些维持生命的基本韵律外，他能感觉到一种……更轻盈的骨架结构。平躺在床上的接触面积，似乎比过去要小，身体的重量分布也感觉不同。被病号服布料摩擦的皮肤，触感似乎也更加细腻和敏感一些。
最让他感到困扰的，是胸前的重量感。那隆起的部分，的存在感异常鲜明，无论是呼吸时的起伏，还是轻微转动身体时（虽然幅度极小）带来的微妙重心变化，都在不停地提醒他这具身体的性别特征。
（这就是……女性的身体……吗？）
作为一个健康的成年男性，他并非对女性的身体一无所知，但那始终是作为“他者”的观察和想象。如今，这种从内部亲身体验的感觉，是完全陌生的领域，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尴尬和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但确实存在的痉挛感，从小腹深处传来。
（？！）
陈昊微微一怔。这种感觉……并不强烈，类似于轻微的肠绞痛，但位置和性质又有些微妙的不同。伴随着这阵痉挛，一种莫名的、情绪上的低落感，如同薄雾般悄然笼罩下来。
（怎么回事？是手术的后遗症？还是……）
他忽然想起，似乎在某个科普文章里看到过，女性的身体有着自己的生理周期和节律……
（难道……是……月经前的征兆？）
这个猜测让他瞬间头皮发麻，脸颊不受控制地有些发烫（幸好脸色苍白看不出来）。如果真是这样，那意味着他未来不仅要适应这具女性的身体，还要被迫体验女性独有的生理现象？
（开什么玩笑……）
他拒绝再深想下去，试图用意志力驱散那阵不适感和低落的情绪。然而，身体的低语，并非意识可以轻易压制。
更让他心惊的是，偶尔，一些完全陌生的、碎片化的“感觉”或“印象”，会毫无预兆地浮现在他的意识边缘。
比如，当护士用沾湿的棉签擦拭他的嘴唇时，他除了感受到水的湿润，脑海中竟然一闪而过某种特定品牌润唇膏的、带着蜂蜜甜香的味道。
又比如，当他因为某个姿势不太舒服，下意识地（仅仅是意识上的）想要调整时，一个非常短暂的、关于“将头发拨到耳后”这个动作的肌肉记忆，如同电光石火般掠过。
这些碎片转瞬即逝，模糊不清，却真实可感。
（是……晴子小姐留下的……身体记忆吗？）
（这具身体……还保留着原主人的一些习惯和感知？）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丝寒意。这具身体，并不仅仅是一个空白的、可供他使用的“容器”？它本身，是否也承载着原主人的某些印记？这些印记，又会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
（我会……慢慢地……被这具身体同化吗？）
（不仅仅是外表和声音……连内在的感知和习惯……也会改变？）
“自我”的边界，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而令人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