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名为“出院”的转移
东京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那间充斥着消毒水、精密仪器嗡鸣以及无形压力的特殊病房,终于要向陈昊——或者说,社会意义上必须被称为“佐藤晴子”的存在——关闭其大门了。
日期是伊藤教授亲自敲定的。经过数月的艰苦复健和严密监控,陈昊的生理指标已经稳定,神经连接也取得了“远超预期”的进展。头部与身体的结合处愈合良好,在专业护理和高领衣物的遮掩下,若非事先知晓,常人已很难一眼看出那惊世骇俗的接痕。
“从医学角度,您已经达到了出院标准。”伊藤教授翻看着最后的检查报告,语气是一贯的冷静,但镜片后的眼神却带着一丝复杂的、难以完全用“治愈”来形容的释然。“后续需要定期的复查和持续的康复训练,但这可以在门诊完成。”
陈昊——我们或许暂时更需要用“他”来指代那个内在的意识——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听着这番宣判。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有一种从一个小型牢笼,即将被转移到一个更大、更不可控牢笼的沉重感。
他的手指,如今已经能够进行一些简单的抓握、抬起动作,虽然依旧笨拙,力量远逊于从前,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瘫痪的状态。他尝试着蜷缩了一下指尖,感受着那属于“晴子”的、纤细白皙的手指在掌心留下的微弱触感。这进步曾给他带来过短暂的希望,但此刻,这希望却被即将到来的现实蒙上了阴影。
(出院……意味着真正开始以‘佐藤晴子’的身份,活在那个男人的掌控之下吗?)
病房门被推开,佐藤健一走了进来。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蓝色休闲西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欣慰与担忧的“丈夫”表情。他先是对伊藤教授恭敬地欠身:“教授,这段时间真是辛苦您和各位医护人员了。”
“这是我们的职责。”伊藤教授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健一随即走到陈昊身边,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想要去握他(她)放在膝盖上的手。陈昊几乎是本能地、微不可查地将手往后缩了一下。健一的手在空中停顿了零点一秒,随即若无其事地落下,改为轻轻拍了拍他(她)的肩膀,动作亲昵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晴子,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健一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但那双看向陈昊的眼睛里,却清晰无误地传递着警告和掌控,“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一定会很快适应过来的。”
(家?哪个家?那从来不是我的家。)
陈昊垂下眼睑,避免与他对视,同时也掩去自己眼中可能泄露的情绪。他必须习惯这种伪装,习惯在健一面前扮演那个温顺、茫然、需要依赖丈夫的“晴子”。
中村麻衣护士默默地帮忙收拾着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主要是几件健一后来派人送来的、符合“佐藤晴子”身份和尺码的衣物。她的动作依旧轻柔细致,在将一件淡紫色的开衫叠好放入行李袋时,她抬起头,目光与陈昊短暂交汇。那眼神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但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仿佛在无声地说着“请保重”。
陈昊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道别,也是感谢这数月来她不动声色的照顾和那次的隐秘提醒。那部白色的翻盖手机,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行李袋一个夹层的暗格里,如同藏起一枚可能引爆未来,也可能拯救自己的炸弹。
办理出院手续的过程很快,健一显然早已打点好一切。当轮椅被推出病房,穿过长长的、光线明亮的走廊,驶向电梯口时,陈昊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他数月,却也某种程度上保护了他数月的地方。
伊藤教授站在病房门口,没有跟上来,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显得有些孤单和疲惫。这位创造了医学奇迹的医生,此刻脸上并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更像是一位将精心培育的植物移栽到未知荒野的园丁,带着对未来风雨的隐隐担忧。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视线。
Part.2 新“家”与旧影
健一的住所位于东京都内一个高级公寓楼的高层。车子驶入地下停车场,电梯直达所在楼层。整个过程,陈昊都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玩偶,由健一搀扶着(或者说半强制性地架着),沉默地移动。
公寓的门是厚重的实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具现代感,却也冰冷得毫无烟火气的空间。
开阔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东京街景,视野极佳。家具是清一色的黑白灰,线条利落,材质高档,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样板间一般。空气中弥漫着空气清新剂刻意营造的淡香,却闻不到一丝“家”应有的生活气息。
“看,晴子,我们到家了。”健一关上门,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他松开搀扶陈昊的手,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般,随意地扯了扯领带,脸上那副“深情丈夫”的面具瞬间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回到自己地盘后的松懈和掌控感。
陈昊站在玄关,有些不稳地扶着鞋柜。他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试图寻找任何一点能与他记忆中的“陈昊”或者认知中的“佐藤晴子”产生联系的东西。没有。这里就像健一本人一样,精致、功利,缺乏真实的温度。
“你的房间在这边。”健一没有给他太多时间适应,径直走向一扇房门。
他说的不是“我们的房间”,而是“你的房间”。陈昊心中微微一动,跟了上去。
房间不算小,有独立的窗户,但布置同样简洁到近乎简陋。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同样干净整洁,却也同样缺乏个人痕迹。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更像是一间设施齐全的酒店客房,或者……一间软禁室。
“你需要什么就跟我说。”健一靠在门框上,双臂环抱,语气平淡,“平时没有我的允许,不要随便出门。你现在‘记忆受损’,需要静养,不适合见太多人,也不适合去不熟悉的地方,免得……说错话,或者做出什么引人怀疑的举动。”
他顿了顿,目光在陈昊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她)那张依旧保留着较多陈昊特征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而且,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太方便出去见人,对吧?”
(这个样子……)
陈昊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真正的考验,马上就要来了。
果然,健一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关于你的‘形象’问题,我之前已经跟你提过了。伊藤教授他们的技术很好,保住了你的命,但你现在这张脸……距离‘佐藤晴子’还差得远。”
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iPad,熟练地解锁,调出一张照片,然后递到陈昊面前。
屏幕上,是一个穿着淡粉色和服、巧笑嫣然的年轻女子。正是陈昊在涩谷十字路口初遇时的佐藤晴子。照片拍得很美,捕捉到了她最温柔动人的瞬间,眼神清澈,笑容甜美,充满了生命力。
“看清楚了,这才是‘佐藤晴子’。”健一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的妻子,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而不是……”他没有说下去,但嫌弃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昊看着屏幕上那张鲜活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愧疚、愤怒、悲哀……种种情绪交织翻涌。这个女子因他(间接)而香消玉殒,如今他却要占据她的身体,还要被迫按照她丈夫的要求,去模仿、甚至复制她的容貌?
这简直是对逝者最大的亵渎。
“我已经联系好了东京最顶级的整形外科医生。”健一收回iPad,语气不容反驳,“方案已经初步确定,会尽可能参照晴子生前的照片和数据,对你的面部骨骼和软组织进行调整。目标是……尽可能还原。”
(还原?)
陈昊猛地抬起头,看向健一,喉咙有些发紧,用那依旧带着些沙哑的女声艰难地开口:“这……有必要吗?伊藤教授说,现在的融合状况已经很……”
“有必要!”健一粗暴地打断他,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我说有必要,就是有必要!陈先生,你是不是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就忘了自己的处境了?”
他逼近一步,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下来:“你以为出院了就自由了?做梦!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施舍’的!你的身份,你的生活,甚至你这条命能继续存在的社会基础,都是建立在‘你是佐藤晴子’这个前提上的!如果不像,这个前提就会崩塌!”
他掏出手机,在陈昊眼前晃了晃,故技重施:“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如果外界知道‘真相’,你会面临什么吗?一个男人的意识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想想那些媒体的标题,想想普通人看你的眼神!到时候,别说出门,这间公寓你都待不下去!你会被当成怪物,被唾弃,被毁灭!”
陈昊的脸色白了白,呼吸变得急促。健一的威胁并非空穴来风,他深知社会舆论和公众猎奇心理的可怕。
“乖乖听话,按我说的做。”健一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恩威并施的虚伪,“变成‘晴子’,对你对我都有好处。你可以用这个身份‘正常’地生活下去,而我……也能保住我‘妻子’。我们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我的需要就是彻底失去自我,成为你操控的傀儡吗?)
陈昊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屈辱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看着健一那双充满算计和掌控欲的眼睛,知道自己此刻没有反抗的资本。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好。”
声音低哑,几乎微不可闻。
健一满意地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很好。这才是聪明的选择。手术安排在下周,这几天你好好休息,适应一下这里的环境。”
他转身离开房间,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补充道:“对了,家里的网络和电话线路都需要密码才能使用。你的手机……暂时由我保管。你需要什么,或者想联系谁,跟我说就行了。”
门被轻轻带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陈昊独自站在房间中央,环顾着这个冰冷、陌生、如同牢房一般的空间。窗外是东京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繁华如梦,却与他毫无关系。
他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张脸,虽然因为荷尔蒙的作用和数月的病弱,轮廓比过去柔和了许多,眉宇间依稀还能看到属于“陈昊”的硬朗痕迹。高挺的鼻梁,浓密的剑眉,只是眼角的细纹似乎被平滑了一些,皮肤也因少见阳光而显得过分白皙。
这依然是“他”,是陈昊意识最后的堡垒,是区别于“佐藤晴子”的最后标志。
然而,很快,连这最后的堡垒也要被攻陷了。
(要……消失了吗?)
他抬起手,颤抖着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而陌生。
镜中的人,有着男性的眼神,却困在女性的身躯和日益女性化的面容里,即将被强行改造成另一个女人的样子。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如同窗外冰冷的夜色,将他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