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 第一次“雕刻”
整形外科医院的环境，比大学附属医院更加私密，也更加……商业化。没有那么多冰冷的科研仪器，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渲染“美丽”、“精致”、“蜕变”的广告和宣传画。
接待陈昊和健一的是一位姓宫岛的医生，大约四十多岁，穿着熨帖的白大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职业化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但他的眼神却异常锐利，如同扫描仪一般，仔细地审视着陈昊的脸，仿佛在评估一件需要修复的艺术品。
“佐藤先生，佐藤太太，请坐。”宫岛医生示意他们在舒适的沙发上坐下，助手端上精致的茶点。“我已经详细研究过佐藤太太之前的照片和资料了。不得不说，这次手术的目标非常有挑战性，但也非常令人兴奋。”
他拿出一个电子绘图板，上面已经根据晴子的照片生成了一个3D面部模型。“我们计划分阶段进行。第一阶段，主要调整骨骼基础。佐藤太太您原来的下颌骨和颧骨相对……比较立体，我们需要进行一些削磨，让线条更加柔和流畅，更接近目标脸型。”
电子笔在绘图板上滑动，陈昊看着屏幕上那个属于“陈昊”的脸部模型，下颌角被一点点磨平，颧骨的高度被降低，整个脸型从略带方正的男性轮廓，逐渐向小巧的鹅蛋脸转变。
（像是在用橡皮擦，一点点擦掉‘我’的存在……）
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同时，鼻梁的高度可以适当保留，但鼻头需要做得更精致小巧一些。”宫岛医生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午餐吃什么，“眉骨也可以适当调整，让眼神显得更加柔和。”
健一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甚至还会提出一些“专业”意见：“眼睛的形状，我觉得晴子原来的内双就很漂亮，不需要开太大，但眼尾可以稍微上扬一点，显得更温柔……”
陈昊麻木地听着，感觉自己像是一件正在被客户和工匠讨论修改方案的物品，完全没有发言权。他的意愿，他的感受，在这里无关紧要。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被塑造成符合健一要求的“佐藤晴子”形象。
“至于软组织，”宫岛医生放下绘图板，看向陈昊，微笑道，“等骨骼调整稳定后，我们可以再考虑是否需要少量的脂肪填充或者玻尿酸注射，让面部饱满度更接近目标。当然，您本身的激素变化也在持续让面部软组织分布趋于女性化，这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基础。”
（激素变化……是啊，连我的身体都在‘帮助’他们抹去过去的痕迹。）
第一次手术的日子很快到来。
躺在整形医院的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麻醉师将面罩轻轻覆在他的口鼻上，带着甜味的气体涌入肺部。
（又要失去意识了……）
（这一次醒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比面对车祸、比面对头部移植手术时更甚。那时，他是在为生存而挣扎，是为了保留“陈昊”的意识。而这一次，却是在主动（被迫）地消灭“陈昊”存在的最后物理证据。
（对不起，爸妈……对不起，那个曾经叫陈昊的人……）
（活下去……代价真的太沉重了……）
意识沉入黑暗前，他仿佛又闻到了那缕淡淡的栀子花香，这一次，似乎带着一丝哀伤和不忍。
……
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剧烈的肿胀和疼痛。不仅仅是皮肤，连骨骼深处都散发着钝痛。眼睛周围肿得厉害，视线模糊，只能透过缝隙看到微弱的光。
喉咙干渴得冒烟，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呻吟。
“醒了？”是健一的声音，就在床边。他似乎一直守在这里，但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关切，更像是在确认一件重要工作的进度。
冰凉的吸管凑到嘴边，陈昊贪婪地吸了几口水，冰冷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手术很成功。”健一的声音带着一丝满意，“宫岛医生说，骨骼调整的效果很好。接下来就是恢复期了。你好好休息，别乱动。”
陈昊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但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而且脸上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什么也摸不到。
（变成……什么样子了？）
他只能闭上眼，忍受着疼痛和肿胀，以及在内心疯狂滋长的、对未知容貌的恐惧。
恢复期是漫长而痛苦的。拆线前，他几乎无法正常进食，只能靠流质维持。脸部肿胀得像发酵过度的面团，青紫交加，看起来狰狞可怖。健一偶尔会来看他，每次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确认恢复进度，并不多做停留，似乎也懒得面对这张暂时“不堪入目”的脸。
陈昊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病房里，看着窗外日升月落。内心的挣扎和痛苦，远比脸上的伤痛更甚。他无数次在梦中惊醒，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属于佐藤晴子的、空洞的脸，而“陈昊”在里面拼命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拆线的那一天，终于到了。
护士小心翼翼地一层层解开纱布。陈昊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当最后一层纱布取下，冰凉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时，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颤抖着接过护士递来的镜子。
镜子里，是一张依旧肿胀、带着淤青和缝合痕迹的脸。但轮廓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消失了，变成了柔和的曲线。颧骨不再突出，整张脸型趋向小巧。鼻子虽然还肿着，但能看出鼻头确实缩小了形状。眉骨的改变让眼型也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
虽然还远未恢复，但任谁来看，这都是一张女性的脸。属于“陈昊”的那些硬朗特征，被生生削磨掉了大半。
（这……是我？）
陈昊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肿胀面孔，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伤。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茫然。
“我”……在哪里？
Part.4 镜像迷途与健一的“满意”
接下来的几周，肿胀逐渐消退，淤青慢慢散去，手术的真正效果开始显现。
陈昊被接回了健一的公寓，继续在那个冰冷的房间里“休养”。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面对浴室里那面清晰的镜子。
脸部的变化是缓慢而持续的。每一天，他都能在镜中看到一张更接近“佐藤晴子”，也更远离“陈昊”的脸。骨骼的改变是永久性的，荷尔蒙的侵蚀依旧在无声地进行，让皮肤更加细腻，面部软组织更加饱满柔和。
他开始习惯性地避开镜子，或者只是匆匆一瞥，完成必要的洗漱。他害怕看到那个日益陌生的影像，害怕那种“自我”正在被从物理层面一点点剥离的感觉。
然而，健一对此却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他几乎每天都会“检查”陈昊的恢复情况，拿着晴子生前的照片仔细比对，脸上露出那种近乎病态的、混合着怀念、占有欲和某种扭曲成就感的复杂表情。
“这里，下巴的弧度还需要再调整一点点，下次手术可以微调。”他有时会用手指虚点着陈昊的脸，像是在点评一件雕塑作品，“不过整体已经很接近了。宫岛医生的技术果然名不虚传。”
陈昊只能麻木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他学会了在健一面前彻底封闭自己的内心，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看似温顺平静的外表之下。他不再试图争辩，不再流露反抗，甚至很少主动开口说话。
这种沉默似乎让健一很满意。他认为这是陈昊“认命”和“适应”的表现。
“等你完全恢复了，我们可以考虑拍几张照片，慢慢释放给媒体。”健一开始规划未来，“‘奇迹康复的佐藤晴子’，这个话题一定还能再炒一波热度。到时候，或许可以接几个访谈，或者出席一些慈善活动……当然，一切都要在我的安排下进行。”
他沉浸在自己的蓝图里，没有注意到陈昊垂下的眼眸中，那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丝悄然积聚的决绝。
又过了两个月，进行了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主要的调整手术。这次主要是对细节的精修，以及针对嘴唇、苹果肌等部位的少量填充，让整体看起来更加“自然”和“柔和”。
当最终的纱布取下，陈昊再次站到镜前时，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恍惚。
镜子里的人，拥有一张标准而美丽的日本女性脸庞。小巧的鹅蛋脸，柔和的面部线条，精致秀气的鼻子，饱满而弧度优美的嘴唇，以及一双……因为内在灵魂的挣扎而显得格外复杂难明的眼睛。那是这张脸上唯一不太“佐藤晴子”的地方，但眼型的细微调整和长期扮演形成的习惯，也让这双眼睛褪去了太多属于陈昊的锐利，多了几分符合外表的……柔媚？（在他自己看来是茫然和空洞）
除了眼神深处那无法完全磨灭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印记，从客观上说，这已经是一张与照片上的佐藤晴子有八九分相似的脸了。
健一站在他身后，看着镜子，久久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变幻不定，有追忆，有满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深沉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得意。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陈昊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
“完美……”他低声说，像是在赞叹一件失而复得的艺术品，“欢迎回来，晴子。”
陈昊浑身僵硬，强忍着拍开那只手的冲动。镜中那张美丽的、属于佐藤晴子的脸，配合着他内心翻涌的恶心和屈辱，构成了一幅极其怪诞的画面。
（回来了？）
（回来的只是一个空壳……一个被你强行塑造的、囚禁着我的牢笼。）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在外貌上，“陈昊”已经彻底消失了。他成了一个顶着佐藤晴子面容的、不伦不类的存在。
而健一，似乎终于对他的“作品”感到了满意。他拍了拍陈昊的肩膀，语气轻松地说：“好了，既然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让你……适当接触一下外界了。总是闷在家里，反而引人怀疑。”
（接触外界？）
陈昊的心猛地一跳。这意味着……他有可能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哪怕只是在健一的严密监控之下？
他看着镜中那张完全陌生的、美丽却空洞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为了活下去，他失去了身体，失去了声音，现在连最后属于自己的面容也失去了。
但，只要意识还在，只要那部隐藏的手机还在，只要……内心深处那点不甘熄灭的火焰还在，他就还没有完全输掉。
这场假面舞会，才刚刚拉开帷幕。
而他，这个戴着精致人皮面具的囚徒，必须学会在舞池中隐藏自己，寻找那一线可能挣脱的契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