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 初涉外界的窒息感
健一所谓的“接触外界”,其控制程度堪称滴水不漏。
第一次出门,是去附近一家需要提前数月预约、极其注重客人隐私的高级美发沙龙。健一亲自驾车,全程陪同。在发型师询问“佐藤太太”想要什么样的发型时,健一直接递过去一张晴子生前常梳的发型照片——一种温柔知性的及肩微卷发。
“就按这个来,她最近记忆不太好,不太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健一微笑着对有些困惑的发型师解释,语气自然得无可挑剔。
陈昊(或者说,顶着佐藤晴子外貌的“他”)坐在镜子前,看着发型师熟练地修剪、烫卷着原本因为住院而有些凌乱的头发,最终塑造出那个完全符合“佐藤晴子”人设的造型。镜中的影像,与旁边照片上的女子愈发重合,唯一不同的是眼神——照片上的晴子眼神温婉灵动,而镜中“她”的眼神,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压抑的死水。
他甚至不能对自己的发型发表任何意见。
接着是购置衣物。同样是在高档百货公司的VIP室,健一事先已经筛选好了几个符合“佐藤晴子”品味和尺码的品牌。售货员热情地推荐着当季新款,健一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像审视商品一样看着陈昊试穿一件件剪裁优雅、女性化十足的裙装和套装。
“这件颜色不错,很衬你……哦不,很衬晴子的肤色。”健一时常会这样“失口”,随即又自然地纠正,仿佛只是在怀念亡妻。售货员们则报以理解和同情的目光。
陈昊像个提线木偶,在试衣间里机械地穿上脱下那些柔软却陌生的衣物。当手指扣上连衣裙背后的搭扣,当丝袜滑过细腻的腿部皮肤,当高跟鞋迫使这具身体改变走路的姿态时,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和异化感几乎让他窒息。这些衣物如同另一层无形的枷锁,将他更深地捆绑在“佐藤晴子”这个角色上。
每一次出门,健一都与他形影不离,手臂总是“体贴”地挽着他,实则是一种强硬的挟制。他几乎没有任何独处的机会,也无法与除了服务员之外的任何人进行真正的交流。健一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隔绝在真实世界之外。
所谓的“接触外界”,不过是从一个更小的牢笼,进入一个被精心设计和监控的、稍大一点的牢笼而已。窒息感并未减少,反而因为看到了“自由”的假象而变得更加尖锐。
Part.6 无法逃离的舞台与“完美”表演
很快,健一开始实施他的下一步计划——让“康复的佐藤晴子”正式回归社交圈。当然,是在他严格筛选和控制下的“社交”。
第一次“演出”,是一场小范围的家庭式聚餐,地点就在公寓。客人是健一在证券公司的两位重要同事及其夫人。
前一天晚上,健一特意对陈昊进行了长时间的“彩排”。
“记住,你是佐藤晴子,二十五岁,是我的妻子。之前遭遇严重车祸,记忆严重受损,很多事情想不起来,性格也可能有些变化,比较……安静、怕生。”健一坐在他对面,一条条地叮嘱,语气不容置疑,“不要主动提起过去的事情,如果别人问起,就用‘不太记得了’、‘抱歉,想起来会头痛’来回应。多微笑,少说话。我会在旁边帮你圆场。”
他甚至详细规定了陈昊当天的着装、妆容乃至坐姿和用餐礼仪,要求他尽可能地模仿记忆中晴子的神态举止。
“别想耍花样。”健一最后冷冷地警告,晃了晃手机,“如果搞砸了,后果你知道。”
聚餐当天,陈昊穿着健一挑选的米白色针织连衣裙,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坐在布置得温馨(实则刻意)的餐桌旁,感觉自己像一个等待上台的演员,而舞台下方是挑剔的观众。
客人们到来时,脸上都带着好奇和几分刻意的同情。
“佐藤太太,看到您康复得这么好,真是太好了!”
“是啊,健一先生为了您可是操心坏了。”
“您还记得我吗?我们之前在公司的年会上见过……”
面对这些热情(或许掺杂着探究)的问候,陈昊只能按照“剧本”,露出一个练习过多次的、略显羞涩和茫然的微笑,微微鞠躬,用那已经变得柔和许多,但在他自己听来依旧陌生的女声轻声回应:“您好……非常感谢关心……抱歉,我有些不太记得了……”
他的表演堪称拙劣,那种不自然和疏离感,与其说是失忆,更像是一种灵魂出窍般的僵硬。但或许正符合了“记忆受损、受到创伤”的设定,客人们并未过多怀疑,反而纷纷表示理解和安慰。
健一则扮演着无微不至的丈夫角色,适时地为他布菜,帮他解释“遗忘”的细节,巧妙地引导着话题,将任何可能深入或危险的问题化解于无形。
整个晚上,陈昊都感觉自己像漂浮在半空中,看着另一个顶着佐藤晴子外壳的生物,在健一的操控下,进行着一场令人身心俱疲的木偶戏。他必须时刻警惕,控制自己的眼神不流露出属于“陈昊”的锐利,控制自己的动作不带上过去的习惯,甚至连思考方式都要努力向一个“失忆的日本传统女性”靠拢。
当客人们终于离开,公寓门关上的那一刻,陈昊几乎虚脱般地靠在墙上,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健一送走客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转而用一种评估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还算及格。”他淡淡地说,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虽然不够自然,但至少没出大的纰漏。以后多练习几次就好了。”
陈昊没有回应,只是疲惫地闭上眼。
(练习?练习如何更好地成为‘你’吗?)
这次“成功”的亮相,似乎让健一更加放心,也更大胆了。他开始带着陈昊出席一些更公开的场合,比如在高级餐厅与商业伙伴共进晚餐,或者参加一些低调的画廊开幕酒会。
每一次,都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陈昊戴着“佐藤晴子”的完美面具,穿着得体的衣裙,挽着健一的手臂,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学着用轻柔的语调说话,用符合礼仪的姿势用餐,在适当的时机露出温顺的微笑。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观察和学习周围其他女性的言行举止,不是为了取悦健一,而是为了让自己在这场表演中生存下去,不露出破绽。
他的表演越来越“娴熟”,越来越难以被看出瑕疵。有时,连他自己都会在某个瞬间感到恍惚,分不清那戴着面具表演的,究竟是“陈昊”,还是正在被这具身体和角色逐渐同化的某个新生的“怪物”。
只有在深夜,独自回到那个冰冷的房间,卸下妆容,看着镜中那张完全属于佐藤晴子的脸时,那种强烈的割裂感和窒息感才会再次将他淹没。
(我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如同梦魇,日夜纠缠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