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和风牢笼的序曲
港区公寓的冰冷空间里,时间仿佛被佐藤健一精准地切割和分配。陈昊——或者说,在法律和社会意义上必须被称为“佐藤晴子”的存在——像一件被精心保养的展品,在健一的安排下,进行着日复一日的“适应性训练”。
距离那通打给佐藤和子的秘密电话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NHK专题片的计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激起一圈涟漪后,暂时沉寂了下去。健一对此表现得有些烦躁,但并未过多迁怒于陈昊,只是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另一项在他看来更为紧迫和重要的事情上——让“佐藤晴子”在家族内部正式“回归”。
“下周,母亲在家里举办一场小型的家族聚会。”一天晚餐后,健一用宣布而非商量的口吻说道,目光审视着坐在对面、小口吃着蔬菜沙拉的陈昊,“你需要出席。”
陈昊握着叉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蔬菜那寡淡无味的口感瞬间变得更加难以下咽。家族聚会?这意味着他要面对更多陌生的面孔,接受更近距离、更细致的审视。那些人与健一不同,他们或许对“晴子”有着更具体、更鲜活的记忆。
“我……”他试图寻找推脱的借口,声音是经过刻意训练的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符合“失忆患者”身份的迟疑,“我可能……还是不太记得很多人……”
“不需要你记得所有人。”健一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只需要扮演好‘我佐藤健一的妻子’,一个因为车祸创伤而记忆模糊、性格变得安静内向的‘佐藤晴子’就够了。母亲会在一旁帮衬。”
他放下手中的红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鹰隼,声音压低,带着熟悉的威胁意味:“记住,这是你第一次在家族内部正式亮相,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如果搞砸了,让任何人看出破绽……后果,你应该很清楚。”
陈昊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屈辱和冷意。他轻轻放下叉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得如同经过千百次排练——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我明白了。”他低声应道,声音温顺,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
健一似乎对他的顺从感到满意,重新靠回椅背,语气缓和了些许:“地点在母亲位于世田谷的老宅。那是传统的和室建筑,你需要穿和服出席。明天会有专业的和服老师过来,教你如何穿着和举止礼仪。”
(和服……又是和服……)
陈昊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在涩谷十字路口初遇时,那个穿着淡粉色和服、巧笑嫣然的女子身影。命运的讽刺莫过于此,如今他竟然要穿着同样的服饰,去扮演那个因他(间接)而逝去的生命。
“茶道表演也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健一继续规划着,仿佛在布置一场重要的商业演出,“晴子生前精通此道,是家族里的骄傲。你不需要达到她那样的水准,但至少基础的流程不能出错。我已经请了茶道大师石田女士,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来给你做紧急特训。”
(茶道……表演……)
陈昊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一个曾经的北方汉子,习惯了冲锋陷阵式的新闻采访,如今却要跪坐在榻榻米上,学习如何用茶筅打出细腻的泡沫,如何用最优雅的姿势奉上一碗苦涩的抹茶。这其中的荒诞,几乎让他想要发笑,却又只能将苦涩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接下来的几天,陈昊的生活被和服穿着训练和茶道紧急特训填满。
和服老师是一位神情严肃、一丝不苟的中年女性。她仔细地教导陈昊如何先穿襦袢,如何调整领口露出“颈后那一点”的性感(这对陈昊而言简直是精神折磨),如何将腰带系成复杂的“太鼓结”。每一层布料的包裹,每一次腰带的收紧,都让陈昊感觉像是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呼吸都变得困难。和服特有的拘束感,与他过去习惯的自由随性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佐藤太太,请挺直背脊,但肩膀要放松。”
“步伐要小,走路时膝盖内侧要微微摩擦,这样才能走出和服女子优雅的内八字步态。”
“坐下时,先跪坐,然后轻轻将脚趾叠放……”
老师的指令清晰而严格,陈昊只能像个提线木偶般一一照做。他看着镜中那个被华丽织物包裹、身形显得更加娇小柔弱的“自己”,一种强烈的异化感挥之不去。这具身体,这张脸,这身打扮……都在疯狂地提醒他,“陈昊”正在被一层层地覆盖、掩埋。
茶道训练则更像是一场精神上的酷刑。石田女士气质清冷,话语不多,但每一个眼神都带着洞察力。她教导陈昊如何擦拭茶具,如何舀取茶粉,如何用茶筅快速而均匀地搅动。
“心要静,动作要缓,要有‘侘寂’之心。”石田女士的声音如同古井无波。
陈昊跪坐在坚硬的榻榻米上,不到半小时,腿部就传来麻木刺痛的感觉。他努力集中精神,控制着这具身体并不熟悉的力量和节奏。手持沉重的茶筅,手腕很快就感到酸胀。有几次,他因为心神不宁,动作稍快,茶碗中便溅出了浑浊的液体,引得石田女士微微蹙眉。
“不对。”她只是淡淡地说两个字,然后示意重来。
陈昊咬紧牙关,汗水从额角滑落。他想起自己曾经扛着沉重的摄像机在灾区奔走,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赶稿,那样的体力消耗与精神压力,似乎都比不上此刻这看似优雅宁静的茶道训练来得折磨人。这是一种从身体到灵魂的全面驯化。
健一偶尔会来“视察”训练进度,看到陈昊穿着和服,笨拙却努力地练习茶道时,他的眼中会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满意、怀念和某种扭曲成就感的复杂神色。
“很好,越来越有样子了。”他会这样评价,仿佛在欣赏一件逐渐成型的艺术品。
陈昊只能低下头,掩饰住眼中所有的情绪。他必须忍耐,必须扮演。为了那部藏在暗格里的手机所代表的渺茫希望,也为了……内心深处那点不甘就此彻底消亡的、属于“陈昊”的倔强。
在训练的间隙,他会拿出健一“提供”的、晴子生前的几本日记和相册,强迫自己去记忆那些零碎的片段——她喜欢的花草,她害怕的动物,她与某些家族成员之间的趣事,她惯用的一些小语气词……这些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拼图般,被他强行塞入脑海,试图构建起一个足以蒙混过关的“佐藤晴子”人格。
然而,越是了解,他心中那份愧疚与违和感就越是沉重。晴子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细腻情感和独立思想的个体,而他现在所做的,却是在拙劣地模仿和利用她留下的痕迹。这种感觉,像是在亵渎一个无法反抗的逝者。
终于,家族聚会的日子,在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氛围中,到来了。
Part.2 世田谷的老宅与无声的审判
佐藤家位于世田谷区的老宅,是一处典型的传统和风庭院。高大的围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青石板路通向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质结构宅邸。庭院内,枯山水意境幽远,青苔沿着石灯笼蔓延,营造出一种静谧而肃穆的氛围。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线香气息,混合着雨后草木的清新,以及一种……属于古老家族的、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健一亲自驾车,载着陈昊抵达。下车时,他再次仔细地替陈昊整理了一下和服的领口和腰带,动作看似温柔,实则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记住,少说话,多微笑。不确定的就用‘抱歉,不太记得了’回应。母亲会在一旁引导。”健一低声做着最后的叮嘱,眼神锐利,“看着我,晴子。”
陈昊抬起眼,对上映入眼帘的、健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柔和、带着一丝符合设定的茫然和怯生生。他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健一满意地挽起他的手臂,力道恰到好处,既显得亲昵,又让他无法挣脱。
踏入老宅的玄关,早有穿着朴素和服的中年女佣等候在此,恭敬地行礼。脱鞋,换上室内用的白袜,踩在冰凉光滑的木地板上,陈昊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和室大厅内,已经聚集了十数人。男女老少,皆衣着得体,低声交谈着。当健一挽着陈昊出现时,几乎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了过来。好奇、探究、同情、审视……各种视线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将他笼罩。
陈昊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瞬间绷紧,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那抹练习过无数次的、略带羞涩和茫然的微笑,微微低着头,依循着健一的引导,向坐在主位上的佐藤和子走去。
佐藤和子今天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访问着,气质雍容华贵,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发髻。她看到陈昊,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欣慰与心疼的笑容。
“晴子,你来了。”她伸出手,轻轻握住陈昊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身体感觉怎么样?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不累?”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对一个久病初愈的儿媳表达关心,完全看不出任何知晓内情的痕迹。
“母亲,我很好,让您担心了。”陈昊按照事先排练好的,用轻柔的声音回答,微微欠身。
“那就好,快过来坐。”佐藤和子拉着他,在自己身边的坐垫上坐下。这个位置,既能显示对她的“重视”,也方便她在必要时进行“引导”和“解围”。
健一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与几位看似是叔伯辈的男性寒暄起来,但他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扫过陈昊这边,如同一个警惕的监工。
聚会以一种传统而缓慢的节奏进行着。人们依次上前,向佐藤和子问安,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与“晴子”进行短暂的交流。
“晴子姐姐,看到您康复真是太好了!您还记得我吗?我是美嘉啊,以前经常去您和健一哥哥的公寓玩的……”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热情地说道。
陈昊搜索着脑海中的“资料库”,记得这是健一堂叔家的女儿,性格活泼。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带着些许歉意:“美嘉……抱歉,我很多事都记得不太清楚了,不过看到你觉得很亲切。”
“没关系没关系!”美嘉连忙摆手,“姐姐能平安回来就是最大的幸运了!以后我们可以重新熟悉起来!”
类似的对话不断重复。陈昊像一个运行着固定程序的机器人,用“不太记得了”、“抱歉”、“谢谢关心”等有限的词汇,配合着温顺的表情和得体的礼仪,勉强应对着。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聚光灯下炙烤,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然而,真正的考验,往往来自于不经意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