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 “死亡”的回响与割裂的自我
聚会进行到中途,气氛稍微活跃了一些。清酒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人们的交谈声也稍微大了些。
陈昊刚刚应付完一位关心他“记忆恢复情况”的远房姨妈,正想借着喝茶的机会喘口气,一阵刻意压低的、用中文进行的对话,却如同冰锥般,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的耳膜。
声音来自不远处,几个看起来像是与佐藤家有生意往来或学术交流的中国籍客人。他们似乎认为在这种场合用中文交谈更为私密。
“……说起来,真是可惜了。那个在东京车祸遇难的中国记者,叫陈昊的,听说很有才华。”
“是啊,我也看过他的几篇关于日本文化的报道,视角独特,文笔犀利,真是天妒英才。”
“好像才三十出头吧?太年轻了。他所在的电视台还发了讣告,据说他父母悲痛欲绝……”
“唉,人生无常啊。听说事故就发生在首都高速上,挺惨烈的……”
“!!!”
陈昊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温热的茶水险些泼洒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陈昊……
这个名字,像一把尘封的、锈迹斑斑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强行封闭的记忆闸门。那些被他压抑在内心最深处的、属于“陈昊”的过往——熬夜赶稿的夜晚、充满挑战的采访、与同事们的插科打诨、对故乡父母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们在谈论……我的“死亡”?)
(就在我“本人”面前……)
巨大的荒诞感和割裂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陈昊,意识清晰地坐在这里,听着别人用惋惜的语气谈论着自己的“逝世”,谈论着父母的悲痛……而他,却顶着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日本女性的脸,穿着束缚的和服,扮演着另一个身份!
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从心脏的位置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不是生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彻底否定的绝对孤独感。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属于“晴子”的身体,因为强烈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起来。
(爸妈……他们一定伤心极了……我……我却在这里……)
他想开口,想大声告诉他们:“我就是陈昊!我还活着!”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健一威胁的眼神,曝光后可能面临的恐怖景象,如同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锁在原地。
他只能死死地低着头,盯着手中微微晃动的茶水面,借由垂落的发丝遮挡住脸上无法控制的、剧烈波动的情绪。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才勉强让他没有当场失态。
“晴子?”身旁的佐藤和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轻声唤道,手轻轻覆上他颤抖的手背,带着安抚的力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的声音温和,但陈昊能从她微微用力的指尖,感受到一丝警告的意味。
(不能慌……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
陈昊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行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他抬起头,对上佐藤和子平静却深邃的目光,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弱无力的微笑。
“没……没什么,母亲。”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正好符合“身体不适”的设定,“只是突然有点……头晕。”
“大概是这里人多,空气不太流通。”佐藤和子自然而然地接话,对周围投来关切目光的人解释道,“晴子身体刚好,还需要静养。我陪她去走廊透透气。”
说着,她优雅地站起身,顺势将陈昊也扶了起来。她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一个关心儿媳的普通婆婆。
在众人理解的目光中,陈昊几乎是半靠着佐藤和子的支撑,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喧嚣的和室大厅。身后,那些关于“陈昊”死亡的低声议论,依旧像幽灵般缠绕着他,久久不散。
Part.4 走廊阴影中的喘息
走出和室,穿过一道绘有浮世绘的推拉门,是一条幽静的廊下。廊外是精心打理过的枯山水庭院,雨后的石灯笼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脱离了那些审视的目光,陈昊几乎虚脱般地靠在了冰凉的木质墙壁上,大口地喘息着,和服那紧束的腰腹让他感觉呼吸愈发困难。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
佐藤和子松开了扶着他的手,站在一步之外,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了方才在厅内的温和,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着疏离感的平静。
“只是听到自己的‘死讯’就承受不住了吗?”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陈昊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这还只是开始,陈先生。”
陈昊抬起头,看向她。廊下的光线昏暗,勾勒出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他从她的眼神中,看不到多少同情,更像是一种冷静的评估。
“我……”他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他抬手,用和服那宽大的袖口,用力擦拭了一下眼角,试图抹去那不争气的湿意。
“健一投入了大量资源让你‘学习’,不是为了让你在这种时候崩溃的。”佐藤和子继续说道,语气平淡,“你要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现在是‘佐藤晴子’。过去的‘陈昊’,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沉溺于过去,只会让你更快地暴露,也让我……更难做事。”
她的话像冰水一样浇在陈昊头上,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是啊,他现在没有资格悲伤,没有资格愤怒。他只是一个窃取了他人身份、在夹缝中求生的囚徒。任何属于“陈昊”的情绪流露,都是致命的危险。
“抱歉……”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经努力控制住了颤抖,“我……我会注意。”
佐藤和子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调整速度还算满意。“休息五分钟,然后回去。接下来还有茶道表演,那是关键。”她顿了顿,补充道,“健一的堂弟健太郎,你多留意。他心思细腻,观察力很强,而且……一直对晴子有些过于‘关心’。”
(健太郎?)
陈昊在脑海中迅速搜索着关于这个人的信息。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斯文儒雅的年轻男子,比健一小几岁,据说在一家画廊工作。佐藤和子的提醒,让他刚刚稍缓的神经再次绷紧。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依旧有些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廊下安静得能听到庭院里竹筒敲石发出的清脆“笃”声,一声声,仿佛敲打在他的心上。
(陈昊已经死了……)
(你现在是佐藤晴子……)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
他像念诵咒语般,在内心反复告诫自己。属于“陈昊”的悲愤与不甘,被强行压入心底最深的角落,用一层层名为“生存”的冰冷泥土掩埋起来。
五分钟后,他重新睁开眼睛。眼神中的波澜已经被强行抚平,只剩下符合“佐藤晴子”身份的、带着些许疲惫的温顺与平静。
“我们回去吧,母亲。”他轻声对佐藤和子说。
佐藤和子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雍容而温和的面具,率先向和室走去。
陈昊跟在她身后,迈着被和服约束的小步,重新踏入那片无形的战场。脸上的微笑依旧,只是在那看似柔和的眼眸深处,多了一丝被冰封的决绝。
他知道,这场假面舞会,还远未结束。而接下来的茶道表演,将是另一场更加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