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 茶香下的暗涌
回到和室，气氛似乎并未因刚才的小插曲而受到太多影响。清酒依旧，谈笑依旧。只是陈昊能感觉到，某些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一些。尤其是那位坐在角落、穿着藏青色和服，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子——健一的堂弟，健太郎。他看似在与人轻声交谈，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似有若无地扫过陈昊的方向。
陈昊心中警铃微作，但面上不露声色，只是更加谨慎地维持着温顺沉默的姿态，大部分时间安静地跪坐在佐藤和子身侧，只有在被直接问话时，才用简短的、带着歉意的语句回应。
终于，聚会进入了最重要的环节——由“康复归来”的“佐藤晴子”进行茶道表演。
女佣们悄无声息地撤走了中间的矮几，清理出一片空地。一套古朴的茶具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好。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陈昊身上。
健一投来一个充满警告和期待的眼神。佐藤和子则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道：“放松，按照石田老师教的做就好。”
陈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站起身，迈着被和服约束的、优雅而缓慢的步子，走到茶席前，缓缓跪坐下來。这个动作他练习了无数次，力求每一个角度都符合规范。
冰凉坚硬的榻榻米透过薄薄的袜底传来触感。他先向主位的佐藤和子以及各位宾客行礼，然后开始按照流程，一丝不苟地擦拭茶具——茶杓、茶筅、茶碗……每一个动作都必须沉静、缓慢、充满仪式感。
他的手指依旧有些僵硬，但凭借着连日来近乎机械的重复训练，动作还算流畅。空气中弥漫着抹茶粉独特的、略带苦涩的香气。整个和室鸦雀无声，只有茶具轻轻碰撞的细微声响，以及他自己那被放大到极致的心跳声。
（舀取一勺半茶粉……注入热水……温度要适中……）
（用茶筅快速搅动……手腕放松，力度均匀……画“M”形……）
他全神贯注，试图将所有的杂念都排除在外，只专注于眼前的茶碗。汗水从鬓角渗出，沿着柔和的脸部线条滑落，他也无暇顾及。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打在他身上，审视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个表情。健太郎的目光尤其让他如芒在背，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探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终于，一碗碧绿细腻、泡沫丰富的抹茶完成了。陈昊双手捧起茶碗，按照礼仪，将其首先奉给坐在主位的佐藤和子。
“母亲，请用茶。”他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
佐藤和子接过茶碗，按照程序转动、欣赏、然后轻轻啜饮一口，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很好，晴子。虽然记忆尚未完全恢复，但这手艺，依稀有了往日的神韵。”
这番话，既是对他表演的肯定，也是在对在场的众人进行“解释”和“引导”。
接下来，陈昊需要为几位重要的长辈奉茶。每一次起身、跪坐、奉茶、行礼，都是一次对体力和精神的考验。他的腿部因为长时间的跪坐而麻木刺痛，腰背也酸痛不已，但他只能强忍着，脸上维持着温婉而略显疏离的微笑。
当奉茶到健太郎面前时，陈昊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健太郎双手接过茶碗，却没有立刻饮用，而是抬起眼，目光透过金丝边眼镜，深深地看了陈昊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看似温和的弧度。
“晴子姐姐的茶，还是这么令人怀念。”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绵里藏针的质感，“记得以前，姐姐总是能根据季节和客人的心情，挑选不同的茶具和茶点，那份体贴和灵性，真是无人能及呢。”
他轻轻转动茶碗，看着碗中碧绿的茶汤，仿佛不经意地问道：“不知道姐姐还记不记得，去年秋天，在我那间小画廊的后院，我们一起品鉴那批来自台湾的乌龙茶时，您最喜欢的是哪一套茶具？”
（！！！）
陈昊的呼吸一窒。这个问题极其刁钻！晴子的日记和相册里，根本没有提到过这件事！这完全超出了他事先准备的“资料库”范围！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健一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佐藤和子端着茶杯的手也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怎么办？说记不清？但健太郎显然是在试探！如果说记不清，会不会显得太过刻意？甚至引发他更深的怀疑？）
大脑在飞速运转，冷汗几乎要浸透内衬的襦袢。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健太郎手中那只有些眼熟的、釉色天青的茶碗，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极其模糊的片段——似乎是晴子某篇日记里，提到过健太郎喜欢收集各种茶具，尤其偏爱某个不知名窑口的青瓷……
赌一把！
陈昊抬起眼，对上健太郎探究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有些虚弱的微笑，用那轻柔的女声缓缓说道：“健太郎君收藏的茶具都很有品味呢……具体是哪一套，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只是隐约觉得，似乎和……青瓷有关？抱歉，我的记忆还是很混乱，让您见笑了。”
他没有给出确切答案，而是抛出了一个模糊的、基于有限信息的大胆猜测，并将原因归结于“记忆混乱”。
健太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讶异，随即那讶异迅速化为了更深沉的笑意。他低头抿了一口茶，赞道：“姐姐虽然记忆受损，但这分直觉和品味，倒是一点没变。没错，那天用的，正是一套宋代的青瓷茶具。”
他不再追问，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
陈昊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却已是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刚才只是在悬崖边走了一遭。这个健太郎，果然如佐藤和子所提醒的那般，心思缜密，极具威胁。
他不敢再有丝毫松懈，更加谨慎地完成了后续的奉茶流程。整个茶道表演，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宾客们报以礼貌性的掌声，几位长辈也纷纷出言夸赞“晴子”的技艺并未因伤病而生疏太多。
然而，陈昊清楚地知道，危机并未解除。健太郎那看似温和的笑容下，隐藏着的是什么，他无法预料。
Part.6 盥洗台前的惊魂
茶道表演结束后，聚会进入了相对自由的交流时间。一些人移步到庭院欣赏景色，一些人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
陈昊以“需要整理一下”为由，获得了短暂的独处时间，在女佣的指引下，走向位于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他需要一点空间，来平复方才高度紧张的情绪，也需要避开那些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和服的束缚感，以及长时间跪坐带来的腿部麻木，都让他感到极度不适。
洗手间是传统的和式风格，干净整洁，散发着淡淡的柠檬清香。陈昊走到盥洗台前，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冰凉的水珠刺激着皮肤，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抬起头，看着镜中那张完全属于“佐藤晴子”的、美丽却陌生的脸。水珠顺着柔和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白色的陶瓷台面上。眼神中，是无法掩饰的疲惫、茫然，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悸动。
（刚才……好险……）
（这个健太郎，太危险了……）
（以后要更加小心……）
他正对着镜子出神，试图调整自己的状态，洗手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位穿着中式立领衬衫、气质儒雅、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看到陈昊，微微点头示意，然后走到旁边的盥洗台前洗手。
陈昊并未太过在意，只是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准备擦干脸离开。然而，当他在镜中与那位中年男子的视线不经意间对上时，却发现对方正微微蹙着眉头，目光带着一丝疑惑，打量着他。
那眼神，并非带着恶意，更像是一种学术性的探究，仿佛在辨认一件似曾相识的古董。
陈昊心中莫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连忙低下头，拿起一旁的一次性毛巾，假装仔细地擦拭着脸颊和手指，试图避开对方的视线。
然而，那位中年男子却并未移开目光。他沉吟了片刻，竟然用带着些许不确定口吻的中文，低声自语般喃喃道：
“奇怪……这位女士的神态举止，尤其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英气，竟让我莫名想起一位故人……”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洗手间里，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陈昊的耳边！
（中文！他说中文！）
（他看出了什么？！英气？故人？！）
陈昊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要跳出胸腔！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让他一阵眩晕。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毛巾，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是谁？他说的故人……难道是指……？）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攫住了他。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位中年男子口中提到的“故人”，极有可能就是“陈昊”！或许他们曾在某个学术论坛、文化交流活动上有过一面之缘？或许他看过陈昊的报道或照片？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他此刻正站在暴露的边缘！
他应该相认吗？用中文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身份？祈求他的帮助？
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诱惑，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紧接着，健一那冰冷的威胁，曝光后可能面临的恐怖后果，如同冰水般浇熄了这瞬间的冲动。
（不行！绝对不能！）
（谁知道这个人可不可靠？谁知道他会不会说出去？）
（一旦相认，风险太大，我承担不起！）
理智在疯狂地呐喊。他现在是“佐藤晴子”，一个失忆的日本女性。他必须维持这个人设，不能有任何差错！
就在陈昊内心天人交战、僵立在原地之时，那位中年男子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失言，抱歉地笑了笑，用日语说道：“失礼了，只是觉得您有些面善，不由得想起了以前认识的一位朋友。请别介意。”
陈昊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的惊涛骇浪。他抬起头，对那位中年男子——现在他知道对方是受邀而来的中国学者张教授——露出一个符合“佐藤晴子”身份的、带着些许茫然和礼貌疏离的微笑，用日语轻声回应：
“没关系。您……认错人了吧。”
他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说完，他不敢再做任何停留，微微欠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洗手间。
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那位张教授脸上会是何种表情。
靠在洗手间外的走廊墙壁上，陈昊感觉自己的心脏依旧在疯狂地跳动，如同擂鼓一般。冷汗已经浸湿了内里的襦袢，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冷。
（太近了……刚才实在是太近了……）
（差一点……就差一点……）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席卷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维持这个谎言是何等的艰难和危险。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细节，一个偶然的相遇，都可能成为引爆一切的导火索。
而他现在，就像走在一条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上，四周迷雾重重，不知道下一步是否会踏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