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 记忆的蛛网与如履薄冰的应答
初始的激动情绪稍稍平复后，宴席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中开始。精致的菜肴一道道送上，但显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美食上。
高桥夫人——陈昊需要在内心不断提醒自己，称呼她为“母亲大人”——的目光几乎一刻也没有从陈昊脸上移开。那眼神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但也开始夹杂着一种母亲特有的、细致入微的观察。
“晴子，尝尝这个鲷鱼茶渍饭，你以前最喜欢吃了。”她小心翼翼地将一小碗饭推到陈昊面前，眼神期待地看着他，“记得你小时候，每次生病没胃口，只要做这个，就能多吃半碗。”
陈昊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依言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送进嘴里。米饭混合着茶香和鱼肉的鲜甜，味道确实不错。但他根本无法品味，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如何应对上。
他慢慢咀嚼着，然后抬起头，对高桥夫人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有些虚弱的微笑：“很好吃……谢谢母亲大人。只是……我以前喜欢这个吗？抱歉，我好像……没什么印象了。”
他的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符合“失忆”的设定。
高桥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失落，但很快又被更浓的怜惜覆盖：“没关系，没关系，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头部受了那么重的伤，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奇迹了。慢慢来，以后妈妈再做给你吃，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充满希望，但陈昊能感觉到，那希望之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一直沉默寡言的高桥先生，此刻也开口了，他的声音沉稳，带着教师特有的条理性：“健康是第一位的。记忆的事情，急不得。医生怎么说？后续的康复治疗有计划吗？”他的问题主要是对着健一提出的，但眼神却关切地看着陈昊。
健一立刻接过话头，流畅地回答着关于康复计划、定期复查等安排，语气自信而令人安心，将一个负责、周到的丈夫形象扮演得无懈可击。陈昊只需要在一旁配合地点头，偶尔露出依赖的眼神看向健一即可。
然而，高桥夫人似乎并不满足于这种泛泛而谈。在健一回答的间隙，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一种试图唤起回忆的、带着些许怀念的语气，看似不经意地提道：
“说起来，晴子，你还记得‘小玉’吗？你国小三年级的时候，吵着要养，最后我们给你买的那只白色仓鼠。你可喜欢了，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还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它买小瓜子吃。”
（小玉？仓鼠？）
陈昊的呼吸几不可查地一滞。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健一提供的有限“资料”里搜索关于“小玉”的信息。没有！完全没有提到过！
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不能沉默太久，那会显得可疑。他只能再次祭出“失忆”这块挡箭牌。
他微微蹙起眉头，脸上露出努力回忆却徒劳无功的困扰表情，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懊恼和歉意：“小玉……仓鼠吗？对不起，母亲大人，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好像……脑子里关于小时候的事情，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雾……”
高桥夫人看着他困扰的样子，立刻心疼地握住了他的手，连声道：“想不起来没关系，没关系！是妈妈不好，不该提这些让你为难。一只仓鼠而已，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她嘴上说着不重要，但陈昊清晰地看到，在她垂下眼睑掩饰情绪的瞬间，那眼底深处，有一抹清晰的失望如同水底的暗礁，一闪而过。
（她在试探我……）
这个认知让陈昊后背发凉。这位看似温柔脆弱的母亲，并非毫无察觉。她在用这些看似随意的、充满生活细节的往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眼前这个“女儿”的真实性。
紧接着，高桥夫人似乎不死心，又用更轻柔的语气提到了另一件事：“那……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特别害怕打雷。有一次夏天晚上，雷声特别大，你吓得不行，竟然自己抱着小枕头和被子，躲进了壁橱里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们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最后才发现你在壁橱里睡得正香，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呢。”
（害怕打雷……躲进壁橱……）
又一个完全空白的记忆点！陈昊感到一阵无力。他与晴子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这些充满个人色彩的记忆碎片，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凭空想象或伪装的。
他只能重复之前的策略，脸上带着更深的歉意和一丝因“无法回应母亲期待”而产生的低落，低声道：“抱歉……我……我真的不记得了。打雷……好像现在也不是很怕了？”最后一句，他带着一丝不确定，看向健一，仿佛在寻求确认。
健一立刻接口，语气自然：“是的，医生也说，创伤可能会改变一些过去的习惯甚至恐惧。这很正常。”他轻轻揽住陈昊的肩膀，动作亲昵，“现在的晴子，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我们会一起慢慢帮她找回过去的。”
高桥夫人看着“女儿”脸上那真实的（源于负罪感和压力）困扰和歉意，再看看女婿“体贴”的维护，最终将那份疑虑更深地埋藏了起来，只是用力握了握陈昊的手，柔声道：“嗯，不怕了就好，不怕了就好。过去的记忆找不回来也没关系，只要我们晴子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宴席在这样一种表面温情、内里却布满试探与防御的诡异氛围中继续着。陈昊感觉自己像是在雷区中行走，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精神高度紧绷。他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偶尔回应，努力扮演着一个因伤病而变得安静、对过去感到茫然，但对亲情充满渴望的“女儿”。
高桥先生的话一直不多，只是默默地给陈昊夹菜，偶尔看向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关爱，有欣慰，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审视。
Part.4 掌心暗渡的微光
时间在看似和谐的交谈中流逝。怀石料理接近尾声，女将送上了餐后甜点和清茶。
高桥夫人起身，表示要去一下洗手间。健一也恰好接到一个工作电话，对着高桥先生和陈昊歉意地示意了一下，走到和室外的走廊上去接听。
瞬间，和室里只剩下陈昊和高桥先生两人。
空气仿佛变得更加安静，只剩下庭院隐约传来的竹筒敲石声，笃，笃，笃，敲在人心上。
陈昊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与这位沉默寡言的“父亲”独处，比面对情感外露的“母亲”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杯中碧绿的茶汤，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高桥先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茶。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庭院里的枯山水上，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陈昊以为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时，高桥先生忽然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沙哑：
“晴子。”
陈昊下意识地抬起头，应道：“是，父亲大人。”
高桥先生转过头，那双有些浑浊却依旧清明的眼睛，深深地看了陈昊一眼。那眼神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而是变得极其复杂，像是在透过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别的什么。
他没有问任何关于记忆的问题，也没有提及任何往事，只是用一种陈述般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语调，缓缓说道：
“人生……就像这庭院里的枯山水。看似静止，实则每一粒沙石，都经历过风雨的冲刷。有时候，一场暴雨，会改变整个庭院的样貌。”
陈昊的心猛地一跳，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高桥先生没有解释，只是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然后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他放下茶杯，身体几不可查地向陈昊这边倾了倾。
就在这时，走廊外传来了健一讲电话结束、正往回走的脚步声！
高桥先生眼神一凝，动作快得惊人。他以与他年龄不符的敏捷，迅速将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看似是餐巾纸的东西，精准而迅速地塞进了陈昊放在膝盖上的手心里！
他的动作极其隐蔽，宽大的和服袖子完美地遮掩了这一切。
“收好。”他用几乎只有气音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
随即，他恢复了正坐的姿势，脸上表情依旧沉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陈昊整个人都僵住了！手心里那张突然多出来的、带着对方体温的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惊跳起来！他下意识地想要握紧，又怕动作太大引起怀疑，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感受着那张纸条硌在掌心的微小触感。
（这是什么？！电话号码？留言？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大脑一片混乱，震惊、疑惑、以及一丝绝境中看到微光的悸动，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健一拉开拉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歉意：“抱歉，公司有点急事。”
“没关系，工作重要。”高桥先生神色如常地回应。
高桥夫人也很快回来了。接下来的时间，在一种陈昊魂不守舍的状态下飞快度过。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只紧握着纸条的手上，以至于对高桥夫人后续的关心和叮嘱，回应得都有些心不在焉，幸好这又被解读为“身体疲惫”。
终于，这场煎熬的会面走到了尾声。
在料亭门口，高桥夫人再次紧紧拥抱了陈昊，泪水涟涟地叮嘱他要好好休息，常回家看看。高桥先生则站在一旁，最后深深地看了陈昊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然后，他用力拍了拍陈昊的肩膀，沉声道：“保重。”
两个字，重于千钧。
陈昊在健一的半搀扶下，坐进了回程的车里。车窗关上，隔绝了外面那对依依不舍的“父母”的身影。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银座璀璨的车流。
陈昊依旧紧紧攥着那只手，掌心因为用力而微微出汗，那张小小的纸条，仿佛成了连接着他与某个未知可能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不敢去看，不敢去碰，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被身旁的健一察觉出任何异常。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静默。但与来时不同，这一次，在这片沉重的静默之下，有什么东西，似乎悄然改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