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低沉又浑厚的钟声,如同巨锤,粗暴地撞破了死寂。
同时汹涌而来的是棉花纤维混合着羊毛油脂的浑浊气味。
少女猛地睁开了眼睛。
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清晰地传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她像刚被从水里拖上岸的溺水者,贪婪而剧烈地“呼吸”着。
“我这是……在哪?”
一些零碎的记忆碎片强行挤进脑海。
这里是普雷斯顿的纺织厂,少女扶着阵阵发疼、几乎要裂开的脑袋,勉强坐起身。
记忆中这里每天工作15小时,没有休息。
她环顾四周。
这所谓的“宿舍”,墙壁不仅潮湿,更是被大块大块墨绿色的霉斑占据,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霉味。
一个简陋的壁炉,一面已经失真的镜子。
艾薇拉借着窗口投射的些许阳光,仔细打量自己这具陌生的身体。
镜中的少女静立着,仿佛误入凡尘的精灵。
身高虽只有一米六,却因纤细挺拔的骨架和匀称的比例,显得清丽修长。
最夺目的是那一头流泻而下的白色长发,如同新雪初霁,柔软地披在肩头。
她的右眼是深不见底的永夜,纯粹的墨黑瞳孔如同凝固的墨水。
左眼却像是燃烧的红宝石,炽烈而鲜活。这一黑一红,静谧与炽烈,在她脸上形成了惊人的对比。
但是在封闭迷信的纺织厂,任何与“常态”的偏离都会被视为异类。
艾薇拉那头月光般的银发和那双一黑一红的异色瞳,是源源不断招致恶意与危险的诅咒。
一旦货物损坏甚至有人生病,矛头很容易就指向她。
“都是那个白头发带来的晦气!”成了推卸责任和解释不幸的便捷借口。
连工厂里的孩子,也会因她的外貌而害怕她,朝她扔小石子,在她背后尖叫着跑开。
房间角落的木桌上,摆着几块黑乎乎的面包。这就是维系生命的食粮。
艾薇拉拿起一块,她用力咬下去,口腔里立刻响起令人牙酸的沙沙声,碎屑如同木屑般纷纷落下,只留下变质的酸涩在舌根蔓延。
“狗都不吃。”
但空瘪的胃袋在抽搐,小狗还是强迫自己将这块兼具面包外形和石头内核的食物,一点点塞进肚子。
推开那扇门,外面的景象更令人窒息。
一排排密集的联排房屋,由粗糙的红砖仓促建成,因常年被工业煤烟无情侵蚀,整体呈现一片污浊的乌黑。
多数玻璃已经破碎,只能用木板或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勉强堵着,像一张张绝望的脸上,被打上了粗糙的补丁。
这些低矮的建筑蜷缩在工厂巨兽的阴影下,仿佛是从主建筑上脱落下来的附属物。
浑浊的热浪夹杂着刺鼻的机油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晕眩。
唯一的“好处”是,从噩梦般的宿舍,到地狱般的车间,只需要几分钟。
艾薇拉通过原身的记忆清晰地认识到,忍耐只会被这座钢铁巨兽吞噬殆尽。
此时巴克斯正好独自一人靠在车间的立柱旁,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酒壶,偷偷抿了一口。
空气中弥漫开劣质杜松子酒的刺鼻气味。
艾薇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厌恶,低着头快步走了过去。
“先、先生……”她刻意伪装出的怯懦和痛苦。
“干什么?滚去工作!”
艾薇拉瑟缩了一下,但没有退开。
她抬起脸,让自己那双异色的眼睛和苍白的头发完全暴露在对方视线里,同时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另一只手臂上的一道新鲜鞭痕。
“先生……对不起……我的手很痛,动作快不起来,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去做点别的?比如打扫或者搬运?”
她盘算着,换到一个监管稍松的岗位,就有机会观察更多,为未来可能的逃脱积累信息。
巴克斯只是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她。
“别的工作?就凭你这副怪样子?让你去打扫,怕是工具都会自己坏掉!滚回你的位置上去,再磨蹭,另一只手也别想要了!”
他的拒绝粗暴而彻底,还带着对她外貌的再次羞辱。
巴克斯已经不耐烦地仰起了鞭子,鞭子带着恶毒的破空声,朝着少女单薄的身体抽来。
艾薇拉下意识地伸手,竟然稳稳抓住了疾驰而来的鞭梢,手掌传来的撕裂痛感也让她自己来了火气。
“那你的态度能不能好一点哦!”
挨了两记结实的鞭子后,只能含着泪,老老实实地跟上队伍,加入那永无止境的工作。
传动轴嘎吱作响、无数齿轮疯狂咬合、织布机反复撞击……这些声音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声浪巨墙。
工人们在这里,只能依靠手势和贴近耳朵的嘶吼来传递信息。
时间被拉长、碾碎,融入永不停歇的机器轰鸣声中。
艾薇拉是“拾花工”,她需要像壁虎一样,在巨大的纺织机向前移动的瞬间,贴地爬进机器下方,迅速扫除堆积的棉絮,再在机器退回前险之又险地滚出来。
空气中漂浮着浓密的棉絮,堵在喉咙里,让人喘不过气。
闷热潮湿的环境使粗劣的工服粘在皮肤上,汗水混合着棉尘,在身上凝成一道道泥沟。
就在她因缺氧和疲惫而头晕眼花,几乎要被机器卷走的瞬间,一只瘦小却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不想变成肉酱就再快一点!”
艾薇拉惊魂未定地看去,那是一个看起来比她这具身体还要小一些的男孩。
头发脏得看不出本色,脸上粘着棉絮,一双棕色的眼睛异常明亮。
最初的哈里,像一只充满戒备的小刺猬。
但工厂的非人生活,很快磨平了陌生人之间的隔阂。
午餐时间,是唯一能喘息的机会。
她跟着沉默的哈里到车间外休息,路上看见工厂粗糙的墙壁上贴着许多标语。有些她能看懂:
“时间就是金钱。切勿浪费。”
“守时是商业的灵魂。懒惰是魔鬼的作坊。”
也有些像是天书,由古怪的缩写和术语构成:“七钟响时运送:三十节又四奏烟岩,及八奏甜熔渣。” 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路边的工人们,脸上都刻着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们的动作机械而重复。
艾薇拉感受着鞭伤传来的阵阵刺痛,看着眼前这幅活生生的苦难图景。
她绝望地觉得,自己掉进了查尔斯·狄更斯笔下最黑暗、最没有希望的一页书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