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蒙马特尔是混乱而炽热的艺术灵魂,那么这里就是沉重而压抑的工业躯干。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胶水和熔融金属的刺鼻气味。
街道两旁是密集的作坊,墙壁上,布朗热那张留着醒目胡子的海报与褪色的共和派“自由、平等、博爱”标语相互覆盖。
穿过堆满木材边角料和废弃铸铁件的巷道,走到一间低矮木屋前,门虚掩着。
屋内光线昏暗,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正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抹眼泪,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依偎在她身边,在屋子的简易床铺上,躺着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不过四十岁,但憔悴的面容和花白的头发让他宛如六旬老人。
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下不见了,断口处只用一些破布粗糙地包裹着,暗红色的血渍渗透出来,染脏了身下的铺垫。
呼吸急促而浅薄,嘴唇干裂起皮,显然正忍受着高烧和剧痛的折磨,处于半昏迷状态。
他裸露出的胸膛和手臂上,布满了新旧交织的疤痕。
“这是约瑟夫,圣安东尼区最好的家具打磨工之一。四天前,他在隔壁街区的铸铁厂做零工,传送带突然断裂,把他整个人卷了进去……腿当场就没了。工厂主只扔了二十法郎,连个医生都没请。”
艾薇拉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揪心。她见过死亡,经历过道森别墅血腥的一夜,但这种被工业巨兽缓慢碾碎、然后被无情抛弃的生命,带着另一种更沉钝的绝望。
“碎片”在她体内微微震动,那是感同身受的共鸣。
它感受到了这里存在的无声“伤痛”,一种源于整个阶级、整个时代的病症。
“他需要医生!”艾薇拉脱口而出。
“小姐,医生出诊费至少要五个法郎,药费更是个无底洞。”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约瑟夫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剧烈抽搐了一下,那包裹着断腿的破布下渗出更多脓血。
他的妻子再也抑制不住,将脸深深埋进骨节嶙峋的手里。
艾薇拉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了。
她看着那个在生死线上徒劳挣扎的男人,看着被绝望彻底击垮的妇人,沙龙里那些虚伪的寒暄、布朗热空洞的承诺、乃至铁塔下那宏大的阴谋,被眼前这具体而微的人间惨剧冲击得粉碎。
她几乎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
她走到床边,蹲下身来。
“你要做什么?”莱昂在一旁好奇的问。
“我……我不知道……但我想试试。”艾薇拉低声说。
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约瑟夫那只深深伤疤、此刻却滚烫而粗糙的手。
她闭上眼睛,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她将全部意识沉入体内,她主动地唤醒“碎片”那股充满生机的力量,如同引导生命的泉水,小心翼翼地导向手中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
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困难。
约瑟夫的身体像一块干涸龟裂的土地,充满了病痛、毒素和感染。
艾薇拉的意识行走在一片灼热、布满裂痕的废墟上,细胞在哀鸣,生命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般飞速流逝。
她尝试去滋润这片“废墟”。
她“看”到高烧如同野火般在他体内肆虐,便集中力量试图抚平那失控的热度;她“看”到致命的感染在血液中蔓延,便试图用温暖的光驱散那些阴冷的黑气;她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便试图用柔和的力量包裹那些尖叫的神经末梢。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握住约瑟夫的手却依旧稳定。
精神上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仿佛水缸底部出现了裂痕,生命力正随之流失。
她仿佛能听到哈里在耳边轻声说:
“姐姐,你可以的。”
“小姐……”让诺想上前扶住她,却被艾薇拉全然忘我的专注所震慑,僵在了原地。
他看着艾薇拉,仿佛看着传说中为凡人盗取天火的殉道者。
不知过了多久,艾薇拉感觉到约瑟夫那只滚烫的手心,温度似乎下降了一些,变得不再那么灼人。
他那原本急促而浅弱的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一些。
紧锁的眉头也略微舒展,仿佛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安宁。
艾薇拉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向后倒去,幸好让诺及时冲上前扶住了她,才没有栽倒在地。
“他……暂时稳定了……”
她靠在让诺瘦小却坚定的肩膀上,虚弱得如同耳语。
“但这只是暂时的……我无法驱逐感染,更无法让断肢重生……他需要真正的医生……需要药物……需要食物……需要……”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约瑟夫的妻子,那位一直沉默承受着一切的妇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艾薇拉面前,泪流满面,用长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抓住艾薇拉被汗水浸湿的裙角。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用哽咽得几乎不成调的法语反复念着:
“谢谢…谢谢您…天使…您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吗?他舒服些了……我感觉得到……”
艾薇拉看着妇人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心中百感交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没有治愈他,甚至没能扭转他危在旦夕的命运,她只是为他争取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时间,注入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生机。
但这微不足道的举动,却给这个濒临毁灭的家一丝希望。
“我不是天使,我只是……一个不愿袖手旁观的人。”
离开约瑟夫家时,外面的工业噪音似乎不再那么纯粹地刺耳。
她看到邻居悄悄放在约瑟夫家门口的一小袋土豆。
看到几个下工回来的工友聚集在巷口,商量着如何从自己微薄的收入里再挤出几个苏(法国辅币)来帮忙。
“你看到了吗,让诺?”
“看到什么?”让诺有些不解,他看到的依然是贫穷和苦难。
“地火。”
艾薇拉望着那些在贫困与压迫中依然试图相互温暖、彼此支撑的人们。
“在最沉重的压迫下,依然在缝隙中顽强燃烧的地火。它可能微弱,可能被掩埋,但它从未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