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洗衣船”那间四处漏风的工作室里，奥古斯特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战争。莱昂和艾薇拉从铁塔附近归来后，并未向他透露太多细节，但他能感觉到他们带回来的凝重气氛。更重要的是，他自己能感觉到那座塔。
它它像一枚巨大的、冰冷的针，扎在巴黎的天空线上，也扎在他的神经末梢。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直接在他的头盖骨内部回荡。
它不像在码头时那样尖锐刺耳，却更加阴险，如同一种精神的背景辐射，无孔不入。夜里，它化作光怪陆离的噩梦，扭曲的钢铁触须缠绕着他的思维，扼住他创作的本能。白天，它则是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一种思维上的“粘滞”，仿佛所有的灵感都被裹上了一层油腻的灰雾。
他的雕塑再次陷入了停滞。黏土在他手中变得陌生而抗拒，他无法捕捉到那种内在的生命力，只能做出一些僵硬、空洞的形体。挫败感像霉菌一样在他心中滋生。
“它……像一块磁铁，一块专门吸走快乐和灵感的磁铁。”一天傍晚，他对着前来探望的艾薇拉和让诺喃喃道，“又或者，像一种……声音，把所有细微的、美好的旋律都盖住了。”
艾薇拉沉默地看着他。在她增强的感知中，奥古斯特周身笼罩着一层暗淡的波纹。那波纹的源头，正是远方的埃菲尔铁塔。她能“听”到那“碎片”传来的警示性共鸣，与奥古斯特描述的感觉如出一辙。她无法驱散这种弥漫性的影响，就像无法阻止潮汐。
“你需要把它画出来，奥古斯特。”艾薇拉轻声建议，她想起了自己用炭笔捕捉静物“生命”时的感受，“不是用你习惯的黏土，而是用笔。把那种感觉，那种‘声音’，固定在纸上。”
奥古斯特茫然地看着自己沾满干涸黏土的手，摇了摇头。“绘画……那不是我的领域。我习惯于用体积和空间思考……”
“那就去找个懂行的人！”让诺插嘴道，他正百无聊赖地抛接着一枚偷来的纽扣，“蒙马特尔最不缺的就是画家！那个总画跳舞女孩的怪老头怎么样？我听说他眼睛不好，脾气更坏，但手指头还挺灵光。”
让诺说的是埃德加·德加。这位以描绘芭蕾舞女、赛马场和沐浴女性而闻名的画家，确实是住在蒙马特尔的知名人物之一，以性格孤僻、言辞尖刻著称。
奥古斯特愣了一下。他与德加仅有数面之缘，在“黑猫”咖啡馆或某个画廊开幕式上远远见过。那是一位难以接近的前辈。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种子一样扎下了根。或许……让诺说得对？他需要一种新的表达方式，需要一种能快速捕捉瞬间印象的工具，来对抗这种无形的压迫。
几天后，奥古斯特鼓起勇气，带着几件自己的小型雕塑作品敲响了德加工作室的门。开门的是德加的一位模特兼助手，在通报后，奥古斯特被引了进去。
德加的工作室杂乱而充满生气，与奥古斯特那种追求空间秩序的工作角落截然不同。墙上钉满了素描稿，地上堆着画框、色粉笔和盛满浑浊水的水罐。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色粉的气息。
德加本人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幅巨大的画布前，描绘着浴盆中擦拭身体的女性背影。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他那特有的声音问道：“哦，是我们那位和泥巴较劲的年轻人。听说你最近被那铁家伙搞得心神不宁？”
奥古斯特有些窘迫。“您……您听说了？”
“蒙马特尔没有秘密。”德加终于转过身，用他那双因为视力问题而常常眯起的眼睛打量着奥古斯特和他带来的作品，“尤其是当‘洗衣船’的疯子们开始集体失眠的时候。拿来我看看。”
他快速翻看着奥古斯特的雕塑照片和草图，偶尔发出一两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嗯……有点罗丹的影子，但更……紧张。你在害怕什么？害怕完美？还是害怕不完美？”
奥古斯特深吸一口气，决定坦诚相告。“我害怕……那座塔，德加先生。它让我无法思考，无法创作。它像一种声音，一种振动……”
令他意外的是，德加没有嘲笑他。老画家放下手中的色粉笔，走到窗边，望着远方那日益高大的钢铁结构，眉头紧锁。
“声音？哼。”德加哼了一声，“我讨厌它。它破坏了巴黎的天际线，破坏了光。它让一切都显得……笨重而廉价。但你说声音……”他回过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奥古斯特，“古斯塔夫·卡耶博特那个阔佬喜欢它，说它是工业的诗篇。左拉把它比作‘瘫痪的噩梦’。莫奈拒绝画它。你呢？你感觉到的是什么？”
“是……窒息。”奥古斯特找到了准确的词，“一种被强行纳入某种秩序的窒息。仿佛所有的曲线、所有的偶然、所有生命的瑕疵，都要被它的直线和铆钉否定、抹平。”
德加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有趣。”他最终说道，“用你的泥巴表达不出来，对吗？因为它太……具体，太慢了。你需要更快的媒介，需要线条，需要阴影，需要瞬间的捕捉。”
他指了指画架上另一块空白画板，又扔给奥古斯特一截炭笔。“就在这里。现在。把你感觉到的‘窒息’画出来。别想着画得多好，把你骨头里的感觉画出来。”
奥古斯特犹豫地拿起炭笔，面对空白的画板，那种熟悉的阻滞感再次袭来。他的手在颤抖。德加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不时发出指令。
“手腕放松！你不是在雕刻大理石！”
“用力！对，把那股愤怒划上去！”
“阴影！不是灰色的雾，是重量！是那铁家伙压在你胸膛上的重量！”
“线条在颤抖？让它抖！恐惧是真实的一部分！”
在德加近乎粗暴的指导下，奥古斯特笨拙地、却又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狂热，在画板上留下了一道道粗犷、扭曲、充满张力的黑色线条。它们交织、盘旋、最终凝聚成一个非具象的、但却能清晰感受到压迫感的形体——仿佛一个被钢铁枷锁束缚的、正在无声呐喊的幽灵。
当奥古斯特筋疲力尽地停下笔时，德加走上前，仔细端详着那幅充满痛苦能量的素描。半晌，他点了点头。
“明天再来。”他干脆地说，“带上你的‘感觉’。我们开始一个系列。就叫它……《钢铁的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