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奥古斯特成了德加工作室的常客。这段关系并非传统的师徒，更像是一种奇特的合作。德加提供他精湛的技艺指导和对线条、光影的深刻理解，而奥古斯特则贡献他作为雕塑家对体积、空间压迫感的直觉，以及那份源自铁塔的、切肤之痛的情感核心。
他们有时在德加的工作室，有时则直接走到户外，在蒙马特尔的高地，或者更冒险地，靠近战神广场的边缘，进行写生。奥古斯特的素描技巧在德加的调教下飞速进步，但他画作的风格却愈发阴郁、狂放。
《钢铁的呼吸》系列逐渐成型。它们不再是简单的风景或建筑素描。在这些画中，埃菲尔铁塔被解构、被扭曲。它时而像一条用铆钉拼接起来的巨蟒，缠绕着巴黎的躯干；时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蜘蛛，用它钢铁的节肢覆盖天空；时而它又化身为一个哥特式的囚笼，里面关押着无数模糊、痛苦的人形。
奥古斯特开始运用德加教导的、更加抽象和表现主义的手法。他用重复的、短促的线条表现那种持续不断的嗡鸣；用大块浓重的阴影，表现精神的沉重负荷；用突然断裂、扭曲的轮廓线，表现感知被撕裂的痛苦。
艾薇拉定期来看望奥古斯特，观察他的画作。对她而言，这些画作不仅仅是艺术，更是无比精准的“诊断书”和“能量地图”。当她凝视这些画时，她体内的“碎片”会产生强烈的共鸣，将她直接连接到奥古斯特所描绘的那种痛苦频率上。她能“读”到画中每一道线条所对应的、那种源自铁塔深处的、冰冷而扭曲的意志。
“这里，”一次，奥古斯特指着一幅描绘铁塔地基局部的素描，画面上，线条在地基的某一点格外密集、混乱，仿佛形成了一个能量的漩涡，“这里的感觉最强烈。每次路过附近，我都感觉……头晕，甚至恶心。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是从那里涌出来的。”
艾薇拉心中一凛。奥古斯特凭借艺术家的敏感，无意中精准定位了“共鸣者”装置可能存在的关键位置之一。他的画作，成为了比任何探测器都更直观的线索。
“还有这里，和这里。”奥古斯特又指向另外几幅画中，铁塔其他几个结构节点，“这些地方……像关节，冰冷的、无情的关节。但它们似乎在……‘呼吸’。”
莱昂在看到这些画作和听到艾薇拉的“解读”后，沉默了很久。他指着奥古斯特标注出的那几个“能量焦点”和“关节”。“我们需要一张地图，一张精确的铁塔结构图，把这些点标出来。奥古斯特，你能做到吗？不是用这种表现主义的手法，而是尽可能精确的工程草图。”
奥古斯特点了点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他的痛苦，他的艺术，终于找到了一个明确的方向。他开始结合自己的观察和从马修等工人那里打听来的零散信息，着手绘制一份尽可能详细的铁塔地基和底层结构示意图。
然而，圣殿骑士并没有睡着。就在奥古斯特沉浸在《钢铁的呼吸》创作中时，一股冰冷的暗流开始在蒙马特尔涌动。
首先是小让诺带来的消息。他在街头巷尾听到风声，一些穿着体面、但眼神冷漠的生面孔开始在“洗衣船”和各个艺术家聚集的咖啡馆附近转悠，他们不喝酒，不聊天，只是默默地观察、记录。
接着，是流言的传播。一些针对蒙马特尔艺术家的、恶毒的闲言碎语开始在小报和沙龙里流传。有人被指控道德败坏，有人被怀疑有颠覆性政治倾向，有人则被贴上“疯子”、“瘾君子”的标签。这些流言如同毒雾，开始侵蚀这个原本自由不羁的社区。
然后，真正的打击降临了。
一位名叫泰奥菲尔·莫罗的年轻画家，是奥古斯特在“洗衣船”的邻居，也是少数几个对奥古斯特的《钢铁的呼吸》表示理解和赞赏的人之一。莫罗的风格大胆而充满象征意味，常用强烈的色彩表现内心的幻象。一天晚上，他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官方说法是服用鸦片过量导致的“自杀”。
消息传来时，奥古斯特正在德加的工作室里修改草图。他愣住了，手中的炭笔掉在地上，摔成两截。莫罗？那个总是充满奇思妙想、对色彩有着近乎通灵般敏感度的年轻人？自杀？
艾薇拉和莱昂立刻赶到了莫罗的工作室。现场已经被警察粗略地处理过，但仍有不少艺术家朋友聚集在外面，脸上写满了愤怒与恐惧。
莱昂凭借刺客的敏锐，悄悄潜入工作室内部进行检查。他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细节：打翻的调色盘上，颜料的泼洒轨迹不自然；莫罗平时珍视的几幅画作有被翻动过的痕迹；空气中，除了鸦片和颜料的异味，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化学香气。
而艾薇拉，则在踏入工作室的瞬间，就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一种熟悉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粘稠的液体，弥漫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感觉，与她靠近铁塔时感知到的恶意振动同源，但更加集中，更加……个人化。它不像是一种弥漫的背景辐射，而像是一把精准的、用于摧毁个体精神的匕首。
她闭上眼睛，强忍着不适，让感知延伸。她“看”到了残留在空气中的、属于莫罗的最后情绪轨迹——极度的恐惧、混乱，仿佛他的精神在最后一刻被某种外力强行搅碎、污染，最终导向彻底的崩溃。这是一种人为制造的、精神上的“处决”。
“不是自杀。是谋杀。圣殿骑士干的。他们用……用类似铁塔的那种力量，放大了他内心的痛苦和恐惧，摧毁了他的意志。”
莱昂的眼神冰冷如铁。“他们在清理‘不稳定因素’。莫罗的作品，或者他这个人本身，可能触及了某些他们不想让人知道的真相。这是一个警告。”
奥古斯特站在工作室外，听着周围艺术家们压抑的哭泣和愤怒的低语，看着窗外那座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埃菲尔铁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们所面对的，不仅仅是美学上的冲突，或政治上的阴谋，而是在扼杀人类灵魂中最宝贵部分——创造力、自由意志、独特个性——的、彻头彻尾的邪恶。
莫罗的死，像一道清晰的界限。在此之前，铁塔的压迫感还更多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层面的困扰；在此之后，它变成了一种具体的、致命的威胁。
奥古斯特回到自己的角落，拿起炭笔。他的手不再颤抖。愤怒和悲伤取代了之前的迷茫与痛苦。他铺开一张新的画纸，开始疯狂地画起来。他要画的，不再是模糊的“窒息感”，而是莫罗的脸，那张在恐惧中扭曲、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咽喉的脸。他要将这份证据，这份控诉，永远留在纸上。
《钢铁的呼吸》系列，从此染上了一抹无法褪去的、血的暗红。奥古斯特知道，圣殿骑士的清洗名单上，他的名字很可能就在其中。但他已无所畏惧，因为艺术家的使命，就是记录真实，哪怕这真实是如此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