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快炸了。
这是艾薇拉站在卡鲁塞尔凯旋门下唯一的念头。
不是因为七月流火的毒辣日头,也不是因为杜伊勒里花园里扬起的尘土,更不是因为那帮为了看世博会把巴黎挤得像个沙丁鱼罐头的游客。
是声音。
几千个死去的灵魂在尖叫,几百个帝王的野心在咆哮,还有数不清的画师、工匠在石头缝里留下的那点儿执念,混杂在一起,像是一万面铜锣在耳膜边上同时敲响。
刚进化的感知力太敏锐也不是什么好事。
以前这能力像个收音机,得调频。现在好了,这就是个全功率开放的扩音器,哪怕不刻意去听,那些残留在古物上的情绪还是往脑子里钻。
她揉揉太阳穴,甚至有点怀念以前只能听个大概的日子。
“这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博物馆?”
旁边有个操着美国口音的胖子在大声嚷嚷,手里挥舞着导览手册,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艾薇拉裙摆上。
“看着跟个大仓库似的!”
艾薇拉侧身避开,没搭理,这“大仓库”以前可是皇宫。
她把遮阳伞压低,挡住那双容易惹麻烦的异色眼睛,随着人流涌进德农馆。
一进去,那种喧嚣的“噪音”反而变了调子。
阴凉的空气里全是石头和清漆的味道。光线从高高的天窗洒下来,落在那些精美得过分的大理石地砖上。
前面楼梯口堵了一堆人,那是达鲁楼梯。
所有人都在仰着脖子看,那东西没头,也没胳膊,甚至连脚下的船头都残破不堪。
《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
艾薇拉站在人群最后面,没往前挤。不需要凑近,她已经感觉到了。
那不是石头,那是一股跨越了两千年的海风。
她闭上眼。
周围那些嘁嘁喳喳的游客声消失了。
她“看”见了。
刻刀凿进帕罗斯大理石时的震动,工匠手掌上的老茧,还有那种想要抓住风、抓住海浪、抓住胜利那一瞬间的狂热渴望。
那石头在呼吸。
衣褶紧贴着身躯,向后飘扬。那不是静止的,那是正在对抗狂风。
没有头颅,反而更纯粹。不需要表情去传达喜怒哀乐,那对展开的羽翼就是全部的语言。
这让她想起了那晚在铁塔顶端。
那种即使身体破碎也要冲破枷锁的意志。
这雕像里藏着的不是神性,是人性里最野蛮、最不讲理的那股劲儿——我要赢,我要飞,谁也拦不住。
胸口那块原本因为刚才的噪音而烦躁的地方,突然顺畅了。
这才是艺术。不是为了装饰皇宫,是为了记录生命力。
她睁开眼,嘴角勾了一下。
这没头的女人,比底下这帮有头有脸却只知道附庸风雅的活人,更像个活物。
继续往里走,阿波罗画廊,太亮了。
满墙的金饰,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壁画,还有玻璃柜里那些镶满了宝石的皇冠、权杖。
这里以前是国王显摆家底的地方,现在成了游客显摆见识的地方。
那些皇冠上没有荣耀,只有贪婪。每一颗钻石里都锁着某种令人窒息的控制欲。那是属于旧秩序的味道,跟杜邦那个疯子身上的味儿一模一样。
那种“我是世界中心”、“所有人都要跪拜我”的傲慢,哪怕过了百年,还是馊得刺鼻。
她几乎是逃一样钻进了旁边的绘画馆。
这儿好点,至少画布上沾的是颜料,不是血。
一幅巨大的画占满了整面墙。
《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
达维特画的,又是这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大场面。
几百个人物,每一张脸都画得精细入微。红色的天鹅绒,金色的刺绣,教皇那张虽不情愿但只能配合的脸,还有约瑟芬跪在地上时那复杂的表情。
这画本身就是个谎言,艾薇拉盯着画面中央那个举着皇冠的小个子男人。
画家把这一刻画得神圣无比,光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但艾薇拉能感觉到画布底下藏着的情绪。
那是画家的恐惧。
如果不把这画画好,不把这个场面粉饰得完美无缺,脑袋就要搬家。
这是用才华换命,每一笔都透着小心翼翼,每一抹光影都在讨好权力。
真没劲,被驯服的艺术,哪怕技法再高超,也就是个精致的笼子。
她转身想走,却被后面的人挤了一下,踉跄着撞到了对面墙的一根柱子上。
“看着点路!”
撞她的人没道歉,反而瞪了她一眼。
艾薇拉没理会,她的注意力被旁边一幅小得多的画吸引了。
跟对面那个巨幅的加冕礼比起来,这画简直寒酸。
《大宫女》。安格尔的作品。
画上的女人背对着观众,回头看过来。
那背脊线条长得离谱,根本不符合人体解剖学。多画了好几节脊椎骨。
旁边有两个学究模样的老头正在指指点点。
“这比例完全错了!简直是畸形!”
“没错,安格尔就是个不懂结构的疯子。”
艾薇拉却笑了。
这就对了,谁规定脊椎骨必须是二十四节?
在这张画布上,在这几尺见方的小世界里,安格尔就是神。他觉得长一点更美,更优雅,更有韵律,那就长一点。
这就是自由,比对面那个拿着皇冠自己给自己加冕的皇帝,还要自由。
她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
那种违背常理的线条里,有一种叛逆的快乐。那是对现实规则的嘲弄,是对“正确”这个词的挑衅。
这就是她喜欢的,不是为了记录真实,是为了创造真实。
不知不觉,腿有点酸,她在一条红天鹅绒的长凳上坐下。
对面是那个最有名的女人。
《蒙娜丽莎》。
画不大,前面围着的人却最多,里三层外三层。
大家都说她在笑。
艾薇拉透过重重人影,看向那个女人。
那嘴角那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不完全是笑意。
还有看透了一切之后,懒得再做任何表情的倦怠。
那是刚刚失去过什么,又刚刚接受了什么之后的平静。
“都在说她笑得美,我看有点瘆人。”旁边有个年轻姑娘小声嘀咕。
艾薇拉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褶皱。
走出德农馆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已经变成了夕阳那种暖洋洋的橘红色。
卢浮宫广场上的鸽子咕咕叫着,在游客脚边讨面包屑吃。
历史的压迫感,那种几百年前的情绪洪流,终于被挡在了厚重的石墙里面。
艾薇拉长出了一口气。
还是活人的世界舒服。
虽然吵,虽然乱,虽然充满了汗臭味和为了几个铜板的争执,但这是鲜活的。
她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庞大的宫殿。
那些伟大的、残缺的、虚伪的、叛逆的灵魂,都好好地待在里面。
而她,还得去面对明天的早餐,这才是生活。
她撑开伞,挡住夕阳,脚步轻快地向塞纳河边走去。
听说河边新开了一家卖冰激凌的小摊,要是去晚了,估计又要排队。
这才是现在最紧要的大事。
那个卖冰激凌的意大利老头手脚倒是麻利,铲勺在铁桶里刮得咔咔响,一勺一个淡黄色的雪球,那是香草味的。
前面站着个穿着绸缎裙子的女人,腰勒得死紧,帽子上的那根鸵鸟毛都要戳到艾薇拉鼻子了。
这女人一直在抱怨。
“这一带的空气简直糟透了,全是穷人的汗味。”
她拿着把蕾丝折扇,拼命扇着风,那扇子柄上镶的一颗小红石头,在夕阳下闪得贼亮。
艾薇拉没说话,只是盯着那把扇子多看了两眼。
表面看着光鲜,里头的胶水都没干透,这就是个假货。
再看看这女人裙摆底下那双鞋,鞋跟都磨偏了,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煤灰。
“给我来两个!要最大的!”
女人终于排到了,嗓门提得老高。
艾薇拉觉得好笑。
这巴黎,不管是皇宫里还是地摊前,大家都在演戏。皇宫里演的是为了国家,这儿演的是为了面子。
谁也不比谁高贵。
轮到她了。
“香草的,一个。”
冰激凌到手,凉气直冲脑门。
这年头的奶油还没那么多添加剂,奶味重得糊嘴,甜得让人想眯眼。
她拿着那个脆皮筒,没在那儿听那女人继续吹嘘她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男爵丈夫,转身钻进了河边的旧书摊。
那是塞纳河畔特有的风景。
一排排绿色的铁皮箱子,像是一群趴在河堤上晒太阳的绿乌龟。
老板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正靠在躺椅上打瞌睡,脸上盖着本《费加罗报》。
没人管,正好。
艾薇拉手指划过那些书脊。
大多数都是些没营养的通俗小说,还有几本被翻烂了的乐谱。
指尖突然在一本深蓝色封皮的小册子上停住了。
那上面有股子酸味。
不是发霉那种酸,是那种怀才不遇、愤世嫉俗,觉得全世界都欠他一个奖杯的酸楚劲儿。
她抽出来一看。
《地狱一季》,兰波的诗集。
书页里夹着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纸条。
她没打开,手指按在上面稍微用了点劲。
一段记忆顺着指尖爬上来。
那是个下雨的晚上,有个年轻人站在河边,手里死死攥着这本书。他想跳下去,结束这毫无希望的一生。
河水太黑,风太冷。
他在那儿站了一宿,最后骂了一句脏话,把书扔给了书摊老板换了两个法郎,转身去买酒喝了。
那一瞬间的绝望是真的,后来的怂也是真的。
艾薇拉笑了,把书放回去。
活着就好,哪怕是为了喝口劣质红酒。
这书上残留的情绪太冲,她不想买。
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就晃到了歌剧院大街。
那座庞然大物就堵在路的尽头。
加尼叶歌剧院。
比起卢浮宫那种沉甸甸的历史感,这地方简直就是个暴发户。
金子,到处都是金子。
大理石柱子不够,还得镶金边;雕像不够多,还得往上堆花环。整座建筑都在扯着嗓子喊:“我有钱!快来看我!”
那种扑面而来的虚荣感,比刚才那个买冰激凌的女人的假宝石强烈一万倍。
门口停满了马车,那些穿着燕尾服的绅士和露着大半个胸脯的贵妇们,正排着队往里进。
艾薇拉没买票,但这不妨碍她看戏。
她站在街对面的街灯下,那灯柱是个没穿衣服的小天使,举着个亮晃晃的灯泡。
她看向歌剧院那个著名的阳台。
那儿站着几个人,正在抽烟,聊天。
但在艾薇拉眼里,这那是阳台,分明是个展台。
每个人身上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情绪线。
左边那个胖子,满脸堆笑地给旁边的高个子递雪茄,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把对方口袋里的钱骗到自己那个空壳公司里。
那个高个子接了雪茄,眼神却在往旁边一个年轻姑娘身上瞟,那是纯粹的色欲,黏糊糊的恶心。
那姑娘呢?
她挽着高个子的胳膊,笑得比花还灿烂,心里却在想这老头什么时候能死,好继承遗产去养那个小白脸画家。
这座金碧辉煌的歌剧院,为了给这帮人提供一个合法的、体面的、互相欺骗的舞台。
这里的石头里没有工匠的汗水味,只有钱币碰撞的铜臭味,还有那种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焦躁感。
太吵了。
不是耳朵听到的吵,是脑子里嗡嗡的。
无数个“我要钱”、“我要权”、“我要睡她”的声音混在一起,比菜市场的讨价还价还热闹。
但这才是现在的巴黎。
卢浮宫那是死人的排场,这儿才是活人的欲望。
那种生机勃勃的贪婪,竟然还有点……可爱?
艾薇拉把最后一口脆皮筒咬碎,咔嚓一声。
旁边有个卖花的小姑娘凑过来,篮子里是有些蔫了的白玫瑰。
“小姐,买束花吧?带回去插瓶里,能香好几天呢。”
小姑娘看着也就十来岁,脸上有块明显的煤灰印子,那是这城市底色的烙印。
但她眼睛只有单纯的渴望——卖完这篮花,就能给家里带回一块肉,或者一条新围巾。
“都要了。”
艾薇拉掏出一把铜板,也没数,全都倒进了小姑娘的围裙兜里。
“这……这太多了!”
“拿着吧。”艾薇拉从篮子里抽出一朵稍微精神点的,别在自己衣领上。
“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扔了也行,送人也行。”
她没等小姑娘道谢,转身混进了人群。
天彻底黑了。
歌剧院亮起了灯,像个巨大的、发光的珠宝盒子,把周围的黑夜都烫出了一个洞。
街上的煤气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连成一条光的河流。
艾薇拉摸了摸领口那朵花。
这就是巴黎,一半是金子做的谎言,一半是煤灰里的挣扎。
而她,刚好夹在中间,既不属于金子,也不属于煤灰。
只是个看客。
挺好。
前面有个醉汉在拉手风琴,调子跑到了塞纳河对面,但节奏挺欢快。
艾薇拉跟着那乱七八糟的节奏,踩着地上的光斑,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