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灰色波涛，在钢铁船艏下分开，化作无数乳白色的泡沫，溅落在“赫布里底女王号”锈迹斑斑的甲板上。
阿洛伊修斯·黑斯延斯紧紧抓着冰凉的栏杆，长途航行的疲惫，贵族式的矜持早已被连续数周的逃亡磨蚀殆尽。
他的旅伴以斯拉，像一尊锈色的石雕，静立在稍远些的地方。
“我们到了。”以斯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海风的呼啸。
阿洛伊修斯抬起头，雾气朦胧的视野里，一个海湾的轮廓逐渐清晰。然后，他愣住了。
想象中的苏格兰群岛，是被风暴和悲怆故事浸透的灰色疆域。然而眼前这座名为托伯莫里的小港，却像是一个顽童打翻了的颜料罐，一排排依山傍水的房屋，炫耀着它们粉红、鹅黄、天蓝、浅紫的外墙，白色的窗棂勾勒出整洁的轮廓，在薄暮的天光下，宛如一串洒落在天鹅绒上的彩糖。
“赫布里底女王号”拉响了低沉汽笛，宣告着它的抵达。
港口顿时活络起来，较小的渔船像忙碌的甲虫，在庞然大物般的蒸汽轮周围穿梭。粗壮的缆绳被抛下，系在饱经风霜的系缆桩上。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海水的咸腥是基调，混合着腐烂海藻的微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泥煤烟味，带着土地记忆的芬芳，点缀着这海洋的气息。
码头边，“鲱鱼女孩”成群结队，穿着厚重的羊毛裙和防水围裙，头上包着色彩鲜艳的头巾，抵御着海风与飞溅的鱼鳞。
她们的手布满细小的伤口，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银光闪闪的鲱鱼被捞起，一刀剖开，剔除内脏，再精准地扔进身旁的盐桶。
她们一边工作，一边用洪亮的嗓音唱着歌。那是带着劳动号子般力量的盖尔语歌曲。
阿洛伊修斯听不懂歌词，但那旋律中的坚韧，甚至一丝苦中作乐的调侃，都清晰地传递出来。
她们的脸上有海风刻下的纹路，眼神却明亮而直接，偶尔会投向船上陌生的旅客，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阿洛伊修斯感到一种莫名的局促，她们的生命力仿佛能灼伤他这株从温室里逃出的病弱植物。
“啧，别东张西望。”以斯拉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背上，一股沉稳的力量推着他随着人流走上摇晃的舷梯。
踏上坚实的土地，阿洛伊修斯的脚步竟有些虚浮。码头的木板在他们脚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以斯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没有选择那些面向港口的旅店，而是带着阿洛伊修斯拐进一条弥漫着更浓烈鱼腥和潮湿石头气味的小巷。
巷子尽头，是一家名为“海豹与船桨”的酒馆。木质的招牌在风中轻微摇晃，发出嘎吱声。推开厚重的木门，麦芽啤酒和旧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
喧闹的人声瞬间将他们吞没。穿着粗呢外套的渔民、皮肤黝黑的水手、几个面色沉郁像是本地农夫的人，挤在粗糙的木桌旁，用快速的盖尔语交谈着，大酒杯在桌上砸出沉闷的响声。
以斯拉选了一个最靠里的角落，阴影恰好能将他们大部分身形遮蔽。他要了两杯本地产的威士忌和简单的食物，阿洛伊修斯小口啜饮着那琥珀色的液体，他的目光不安地在人群中游移。
就在一片嘈杂中，吧台附近一个格外响亮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老水手，脸庞被海风和酒精染成了深红，花白的胡子纠结在一起。
他瘫坐在一张凳子上，手里攥着一个几乎空了的酒杯，正用漏风的语调，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一段旋律古怪的歌谣。
歌词是盖尔语，阿洛伊修斯完全不懂，但那调子苍凉而古老，与酒馆里其他喧闹格格不入。
老水手反复哼唱着某一段，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以斯拉的身体微微前倾，兜帽下的耳朵似乎在捕捉每一个音节。
“他在唱什么？”阿洛伊修斯忍不住低声问。
以斯拉沉默了片刻，才用极低的声音翻译道：“……弗洛拉特之女……在雾中哭泣……她的眼泪是珍珠，她的叹息是风暴……寻找她的人啊，必先迷失方向……”
弗洛拉特之女？在雾中哭泣？阿洛伊修斯心中一动。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与他们正在寻找的“迷雾中的岛屿”是否有着某种联系？
他看向以斯拉，后者微微点了点头。这醉醺醺的歌谣，或许就是他们在这片陌生土地上找到的第一片拼图。
就在这时，酒馆的门再次被推开，几个穿着深色呢绒大衣、头戴窄檐帽的男人走了进来。
以斯拉的手在桌下轻轻按住了阿洛伊修斯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动，不要看。
陌生人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人头攒动的酒馆里逡巡。视线扫过每一张面孔，包括阿洛伊修斯和以斯拉所在的阴暗角落。
那几道目光最终移开，落在了吧台另一侧几个正在高声争论渔业收成的当地人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