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再是持续的呼啸，而是带着间歇性的猛烈，卷起地上的碎石和枯草。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倾泻下冰冷的雨水。艾莱岛空旷的西部荒原上，找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遮蔽物的地方。
以斯拉的脸色比之前更差，肩头的伤在恶劣天气下开始折磨他。
阿洛伊修斯搀扶着他，在越来越昏暗的天光下艰难前行。他们的运气似乎还没有用完，在绕过一片长满石楠的低洼地后，他们看到远处山坳里，有一缕极其微弱的炊烟升起。
朝着烟雾的方向走去，他们发现了一栋几乎与山坡融为一体的低矮建筑。它没有窗户，只有一扇低矮得需要弯腰才能进入的木门。
以斯拉示意阿洛伊修斯停下，他仔细倾听片刻，观察到周围的地面有一些新鲜的车辙印和散落的、带着特殊香气的谷物碎屑。
“不是普通的克罗夫特。”以斯拉低声道，“是私酿者。”
在当时的苏格兰，威士忌酿造被课以重税，许多高地人和岛民为了生计，秘密地进行私酿，与税务官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这些私酿者通常警惕性极高，但也往往更加讲义气，尤其是在面对共同的外部威胁时。
以斯拉没有敲门，而是用富有节奏的敲击方式，在门板上叩击了几下。这是表示“朋友而非税吏”的暗号。
门内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拉开一条缝隙，一双充满怀疑和警惕的眼睛在门后打量着他们。
那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粗壮，围着一条沾满污渍的皮围裙，脸上带着被火与酒熏烤出的红晕。
以斯拉用盖尔语低声地说了几句，大概是说明了他们被追捕的处境，需要暂时的庇护，并愿意支付报酬。
男人沉默地听着，目光在他们褴褛的衣衫和以斯拉明显带伤的肩膀上扫过。他咕哝了一句，侧身让开：“快点进来，把门关紧。这鬼天气……”
一股灼热的气浪瞬间包裹了他们。屋内的景象让阿洛伊修斯终身难忘。
空间比从外面看要宽敞一些，但极其低矮，烟雾弥漫，使得挂在梁上的唯一一盏油灯的光线都显得模糊不清。
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中央用砖石垒砌的炉灶，里面燃烧着暗红色的泥煤块，散发出干燥的芬芳。
炉灶上方架着一个巨大的初馏器，正被泥煤火烘烤，发出轻微的咕嘟声。
另一侧，一个稍小些的精馏器连接着盘旋的铜管，铜管的末端，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正以稳定的节奏落入一个玻璃容器中。
那液体如同最纯净的山泉，散发着麦芽的甜香和果木的芬芳，以及酒精的凛冽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威士忌的灵魂。
这就是“Uisge Beatha”，盖尔语中的“生命之水”。
私酿者自称安格斯，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他没有过多询问他们的来历，只是继续着他的工作：观察火候，检查馏出物的流速和温度，偶尔用一个大木勺在初馏器里搅拌一下。
“泥煤……是艾莱岛的魂魄。”安格斯突然开口，“它燃烧的味道，会进入麦芽，进入酒液，最后进入喝它的人的身体里。这不是普通的酒，这是土地的记忆，是风暴的味道，是我们这些人对抗寒冷、潮湿和贫穷的火。”
阿洛伊修斯看着那跳跃的泥煤火苗，看着那滴落的“生命之水”。这不仅仅是饮料的制造过程，这是文化的核心与精神的寄托。
以斯拉忍着伤痛靠在墙边，缓缓说道：“我们在寻找一些古老的东西，安格斯先生。关于大海，关于迷雾中的岛屿。”
安格斯搅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很多人寻找。很多人迷失。迷雾……不只是海上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的迷雾，更浓。”
他接了一小杯刚刚馏出的酒液，递给以斯拉：“喝点吧，能驱寒，对伤口也有点用。”
以斯拉没有推辞，接过抿了一口。
安格斯自己也喝了一口，望着跳动的火苗，像是陷入了回忆：“我的祖父，他曾经酿出过一种酒……金色的，像液态的阳光。喝下它的人说，能在迷雾中看清东西，不是用眼睛，是用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他是怎么做到的？”阿洛伊修斯忍不住问。
“水。”安格斯言简意赅，“他说，普通的泉水不行。他年轻时是个水手，到过朱拉岛。他说那里有‘七泉’，从山腹中涌出，味道甘甜清冽，蕴含着岛屿的精华。只有用‘七泉之水’酿造的酒，才能洗涤灵魂的迷雾，让人看清真实。”
阿洛伊修斯和以斯拉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又是一个指向性的线索！
从老妇人歌谣中的“斯塔法巨琴”，到骨片和石十字架的螺旋纹路，再到安格斯口中“七泉之水”的传说，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将他们引向朱拉岛。
“朱拉岛……‘七泉’具体在什么地方？”以斯拉问道。
安格斯摇了摇头：“祖父没说。他只说，泉水会寻找值得的人。心不诚的人，即使站在泉水边，也尝不出它的甘甜。”他顿了顿，看着窗外越来越猛烈的风雨，“等风暴过去吧。如果你们命不该绝，或许能在朱拉岛找到你们想要的‘清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