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雀号”冲入“喉”的瞬间，斯塔法岛狰狞的玄武岩壁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中忽明忽暗。
芬格尔洞穴入口处，海水被压缩、撕裂，发出的不再是管风琴般的轰鸣，而是震耳欲聋的嘶吼。
阿洛伊修斯紧闭双眼，咸涩的海水呛入他的口鼻，带着死亡的铁锈味。
他感到船体在剧烈颤抖，龙骨发出令人胆寒的摩擦声。
塞德里克在舵轮前嘶吼着，以斯拉则任凭风雨肆虐，他的全部意志都集中在感知那转瞬即逝的路径上。
就在阿洛伊修斯以为下一个浪头就会将他们彻底吞噬，送入海底永眠时，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海雀号”仿佛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帷幕。
风的尖啸消失了，浪涛的怒吼变成了遥远背景里低沉的闷响。剧烈的颠簸平息了，船身稳定下来，在缓慢的涌浪上轻轻起伏。
阿洛伊修斯惊魂未定地睁开眼，随即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雾。无边无际的雾。
这雾是乳白色的，仿佛具有实体，将“海雀号”紧紧包裹其中。能见度骤降到不足二十码，船头船尾都模糊不清，世界被压缩成这小小的一团。
刚才还肆虐的风暴，此刻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维度，只剩下绝对的寂静。
他能听到船身龙骨的微弱嘶嘶声，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咚咚声。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海鸥的鸣叫，但那叫声在这片绝对的静谧中也显得空洞，仿佛来自冥府的回音。
空气冰冷而潮湿，带着万物沉睡般的陈腐感。雾气触手冰凉，缠绕在皮肤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我们……我们穿过来了？”阿洛伊修斯的声音干涩嘶哑，在这片寂静中显得异常响亮。
以斯拉的斗篷完全湿透，紧贴着身体，脸色在迷雾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
“我们进入了诗篇描述的区域。‘暗潮退尽之喉’……我们穿过了那道界限。”
塞德里克松开紧握舵轮的手，那双手因过度用力而在微微颤抖。
他环顾四周这诡异的景象，啐了一口唾沫，喃喃道：“诸神保佑……这鬼地方，真是邪门。”
“海雀号”在这片死寂的迷雾中缓缓漂流，失去了所有参照物，连方向感都变得模糊不清。
塞德里克尝试着根据记忆和直觉调整风帆，但风在这里微弱得几乎不存在，帆布无力地垂落着。
阿洛伊修斯靠在船舷边，极力向外望去，但目光所及，只有翻滚的乳白色。
这迷雾仿佛能吸收光线，吸收声音，吸收希望。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仿佛他们是被整个世界遗弃的三个人，漂浮在时间的缝隙里。
就在这时，微弱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寂静，钻入了他的耳中。
铛……
声音极其遥远，极其轻微，仿佛来自海底深处，又仿佛来自迷雾的尽头。
它不像金属撞击声那样清脆，反而带着如巨石相互摩擦般的质感。
铛……
又一声。
“你们……听到了吗？”阿洛伊修斯猛地直起身子，声音因惊疑而颤抖。
以斯拉和塞德里克同时看向他，眼神锐利。
“听到什么？”以斯拉问。
“钟声……”阿洛伊修斯努力倾听，但那声音又消失了，“好像……是钟声。很远，很沉。”
塞德里克皱起眉头，侧耳倾听片刻“除了我这老家伙的心跳，什么也听不见。小子，你是不是被风暴吓坏了，出现了幻听？”
以斯拉却没有立刻否定“在极端压力和特殊环境下，感官有时会接收到……常人无法感知的信息。描述一下那钟声。”
“很慢……很沉重……不像教堂的钟，更像是什么巨大的石头被敲响……”他越说越不确定，难道真的是幻觉？
然而，那声音带来的感觉却无比真实，他仿佛能感觉到，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白色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在沉睡，或者……正在苏醒。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周围的雾气似乎开始发生变化。它们不再是均匀的乳白色，而是在某些区域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隐约透出后方深沉的黑暗。
“准备好，迷雾……要散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以斯拉的话，一股难以察觉的气流拂过“海雀号”的帆索，发出细微的呜咽。
前方那片厚重的乳白色雾墙，开始以超乎自然的速度消散。
它变得透明。视野急速扩展，五十码，一百码，两百码……
然后，一座岛屿的轮廓，悍然撞入了他们的视野。
但它并非传说中的“索瑟斯之岛”。这座岛屿他们认识，正是他们刚刚穿越的斯塔法岛。
只是它所呈现出的样貌，与在风暴中看到的狰狞形象判若云泥。
风暴已然远去，柔和的灰色天光均匀地洒落下来。斯塔法岛静静地矗立在平静的海面上，像一座墨黑色的金字塔。
而它最引人注目的，是面向他们这一侧的那道巨大的芬格尔洞穴的入口。
之前在风暴的狂怒中，他们无暇也无心欣赏这自然的伟力。
此刻，在诡异的宁静与天光的映照下，这洞穴展现出的是一种足以让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的宏伟。
洞穴的入口高达近百英尺，宽度足以让数条“海雀号”这样的小船并排驶入。
岩壁本身并非杂乱无章的岩石，而是由无数根规整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六边形玄武岩柱紧密排列而成。
这些石柱如同被巨神精心切割打磨后，又用无与伦比的力量捆绑在一起，形成一道巨大的管风琴音管阵列。
石柱的棱角分明，表面光滑，近乎黑色的墨绿与赭石相间的色泽，上面覆盖着湿润的海藻和苔藓。
它们有的垂直矗立，有的微微倾斜，相互挤压、支撑，仿佛是自然之神以大地为材料，奏响的一曲凝固的乐章。
海浪化作了这架巨琴的演奏者。平缓的涌浪有节奏地涌入洞穴深处，推动着空气，在那些中空的岩柱之间激荡、共鸣。
发出的声音不再是风暴中的怒吼，而是低沉、浑厚的轰鸣。
它更原始，更宏大，带着海洋的呼吸与大地的脉搏。它是自然的交响，让人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与短暂。
“‘当海雀飞过斯塔法的巨琴……’”阿洛伊修斯喃喃自语，老妇人的歌谣浮现在脑海。
一小群海雀，正扑棱着翅膀，发出轻微的“咕咕”声，灵巧地穿过洞穴上空。它们为这宏伟到近乎非现实的景象，增添了一抹属于生命的注脚。
“这里就是路标。诗篇中的‘巨琴’。通往索瑟斯之岛的路径，必然以此为参照。”
塞德里克也看得呆了，他摘下湿透的帽子，抓了抓乱蓬蓬的白发，低声用盖尔语念叨着什么，像是在祈祷。
他们的小船靠近洞穴入口，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到地质奇迹带来的压迫感。
岩柱如同巨人的居所，冰冷的海水在洞穴深处闪烁着幽暗的光芒，那持续的轰鸣声包围着他们，洗涤着风暴和迷雾带来的恐惧与焦虑。
阿洛伊修斯仰望着这自然的殿堂，之前听到的钟声，与眼前洞穴的轰鸣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