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在芬格尔洞穴巨大的共鸣腔里炸开,回响被放大成连绵不绝的雷霆。
“塞德里克!带他走!”以斯拉的吼声在轰鸣的海浪与枪声间隙中传来。
老水手塞德里克反应极快,他猛地挥刀砍断了系在岩石上的缆绳,另一只手操起早已准备好的长篙,狠狠撑在岩壁上。“海雀号”如同受惊的箭鱼,猛地向洞穴更深的阴影中退去。
阿洛伊修斯伏低身体,紧紧抓住船舷,子弹“嗖嗖”地掠过水面,打在身后的石柱上,溅起片片石屑。
他看到以斯拉在一个圣殿骑士刚跳下船的瞬间,从石柱后闪出,袖剑划过一道寒光,那人便无声地倒入漆黑的海水中。
但更多的敌人从船上涌下,火枪喷射出致命的火焰。
“趴下!”塞德里克怒吼着,拼命操控着小船,向着洞穴另一侧被垂挂海藻部分掩盖的裂隙驶去。
就在“海雀号”即将钻入裂隙的刹那,阿洛伊修斯回头瞥见,以斯拉被一枪击中了大腿。
他身体一个踉跄,反手掷出一枚飞刀,逼退了试图靠近的敌人,拖着伤腿跃入水中,向着他们逃离的方向奋力游来。
“以斯拉!”阿洛伊修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塞德里克毫不犹豫,调转船头,在狭窄的裂隙口接应。
两人合力将受伤的以斯拉拖上船。他的左大腿外侧一片殷红,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船板。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呼吸粗重,但眼神依旧死死盯着追兵的方向。
“走!”
塞德里克奋力划桨,“海雀号”挤过狭窄的裂隙,进入了后方一个被环形岩壁包围的微型水湾。
外面是斯塔法岛另一侧相对平静的海域。浓雾再次合拢,仿佛一张巨大的保护网,遮蔽了他们的行踪。
他们不敢回朱拉岛,也不敢去任何已知的港口。
塞德里克看着因失血和疼痛而意识有些模糊的以斯拉。
“去‘黑鸦’湾,我有个表亲是那里的克罗夫特者。在这片群岛,你帮过一个人,就等于帮了他整个家族。现在,是该他们偿还的时候了。”
“黑鸦”湾并非地名,而是塞德里克对一处偏僻克罗夫特聚落的暗称。
当他们趁着夜色,将船拖上岸,开门的农妇看到塞德里克和伤员,迅速地将他们让进屋内,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接下来的日子,变成了在无数相似黑屋之间的辗转。
塞德里克的表亲联系了嫁到艾莱岛的妹妹,妹妹的丈夫又找到了在马尔岛做渔夫的连襟……消息通过口耳相传。
阿洛伊修斯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基于血缘、姻亲和老友关系的强大与可靠。
这些克罗夫特者和渔民们生活贫困,言语不多,但他们的眼神中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忠诚和坚韧。
他们不问缘由,只因塞德里克的信任和他们曾帮助克罗夫特者对抗地主的好评,便毅然接纳了这两个被强大敌人追捕的“外乡人”。
他们藏身的地方千奇百怪。
有时是黑屋里用活动木板隔出的夹层;有时是教堂长椅下的隐秘空间;有时则是海边悬崖上用来晾晒海草的石头小屋。
每一次转移都在深夜进行,由不同的人用渔船或步行带领。
阿洛伊修斯学会了在黑暗中保持绝对安静,学会了分辨不同黑屋里泥煤烟味的细微差别,学会了从当地人沉默的眼神中读取安全和危险的信号。
以斯拉的伤势在一位熟悉草药的老妇人秘密诊治下,缓慢地稳定下来。
没有像样的医疗器械,只能用煮沸的布条包扎,敷上捣碎的药草。
他发过高烧,在昏迷中呓语,是阿洛伊修斯和岛民们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
在这个过程中,阿洛伊修斯学会了给以斯拉换药,学会了在有限条件下准备食物,他感受到了来自土地和人民的力量。
半个月后,以斯拉的腿伤虽然未能痊愈,但已能勉强倚杖行走。
他们转移到了斯凯岛一个靠近海边的克罗夫特聚落。
圣殿骑士的搜查似乎放松了些,或许认为他们已经葬身大海,或许将搜索重点转向了其他方向。
但他们必须尽快破解星图的秘密,找到索瑟斯之岛,否则永远只能被动躲藏。
星图指向北方空白海域的路径,以及中心的螺旋标记,依然如同天书。
他们需要可能记录着相关知识的文献。以斯拉想起了芬恩·麦克莱恩曾提到的,斯凯岛上那位研究古代航海术的老学者唐纳德·麦克劳德。
然而,直接拜访风险太高。
“我们需要另一个途径,长老会的教堂。早期传教士为了理解并‘归化’本地异教信仰,往往会对当地传说进行详尽的记录和研究。他们的档案里,可能藏着世俗学者都不知道的东西。”
他们选择的目标,是斯凯岛一座建于十七世纪末的长老会教堂。
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夜晚,阿洛伊修斯搀扶着以斯拉,悄然离开了藏身的黑屋,向着那座位于小山坡上的石砌教堂摸去。
教堂建筑本身便是新教简朴主义的典范。它没有天主教教堂繁复的雕刻和彩窗,只有厚重的灰色石头墙壁,陡峭的石板屋顶,以及一座矮壮的方塔。
它给人的感觉不是神圣华丽,而是严肃、冷峻,与群岛粗粝的自然风光奇异地协调。
他们从教堂后方略有松动的窗户潜入。内部更是将简朴发挥到极致。
冰冷的石地板,一排排深色的木质长椅,尽头是一个高高的讲坛,上面只放着一本《圣经》。
墙壁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画像或雕塑,只有几块纪念逝者的简单石碑嵌在墙内。
这里的一切都指向精神,排斥感官,充满了克己与内省的氛围。
以斯拉对这类建筑的结构似乎颇为熟悉。他示意阿洛伊修斯跟上,两人无声地穿过空旷的礼拜堂,来到讲坛后方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
锁是古老的黄铜锁,对于以斯拉的技巧而言,形同虚设。几声细微的金属刮擦声后,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
门后是盘旋向下的石阶,通往教堂档案室。
档案室比上面更加阴冷潮湿。空气里弥漫着羊皮纸气味。
一排排深色木架靠墙而立,上面堆满了厚纸包裹的卷宗、线装书籍和散落的文件。
时间紧迫。两人立刻分头在浩如烟海的档案中搜寻。
大部分是布道记录、教会会议纪要、洗礼婚丧登记簿,以及一些神学论述。
在这属于上帝的文字世界里,真的会记载着那些被视为“异教”的古老传说吗?
书架最底层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捆与其他规整卷宗格格不入的厚厚手稿。
牛皮封面已经磨损,上面用花体英文写着:《赫布里底群岛异教信仰及迷信考察录,附当地传说辑要,1730-1742,约翰·莫里逊牧师记》。
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丝带,翻开脆弱发黄的书页。
这位莫里逊牧师显然是一位严谨的学者型传教士,他不仅记录传说,还试图从地理、历史和“人类心智的谬误”角度去分析它们。
阿洛伊修斯快速翻阅着,目光掠过关于“凯尔派”、女巫集会、各种征兆和禁忌的描述。
终于,在关于“海洋传说”的章节里,他找到了相关的记载。他压低声音,激动地召唤以斯拉。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两人一起阅读那泛黄的纸页。莫里逊牧师写道:
“……当地人中流传着关于‘海之国’(‘Tìr fo Thuinn’)的顽固迷信。并非指海底王国,而是一座在海上漂移的岛屿,其名或为‘索瑟哈’(Sòlasa)或类似发音……”
“……据最古老的口述传统,此岛并非固定于一处,亦非如某些浅薄之说随波逐流。其移动遵循着海底‘光之脉’(Sreang an t-Solais)的搏动。此‘脉’非肉眼可见之光,乃地底之火与星辰之力在深海交织之径,如人体之血脉,有其循环周期……”
“……故欲寻得‘海之国’,非赖普通海图,须知‘脉动’之节奏。古时有智者,观星象与潮汐之微妙关联,绘成指引之图,非标岛屿之位,乃示‘光之脉’搏动之顶峰时刻与路径,循此方可于正确之时,抵达正确之海域,得见岛屿显现……”
手稿的记载,与他们在芬格尔洞穴发现的星图完美印证!
海之国就是索瑟斯之岛,光之脉是指海底某种能量或洋流路径,岛屿随之移动,星图并非直接指向岛屿,而是定位“光之脉”搏动周期和路径的钥匙!
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星图指向的方位,更是要计算出星图所暗示的那个“光之脉”搏动达到顶峰、足以让索瑟斯岛显现的精确时间窗口!
他们对星图的理解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维度。它不再是静态的地图,而是一个动态的计时器和路径指示器。
就在这时,档案室上方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
两人瞬间吹熄油灯,陷入绝对的黑暗与寂静。
冷汗,从阿洛伊修斯的额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