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尔德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挡住从波托马克河吹来的寒风,手里那本被翻烂了的采访笔记几乎冻在手心上。
宾夕法尼亚大道上的煤气灯昏黄闪烁,像极了那些政客躲闪的眼神。
“这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他嘟囔着,往手里哈了口热气。
三个月了。
自从那场把巴黎搞得天翻地覆、连艾菲尔铁塔都差点变成废铁的“意外事故”后,全世界的报纸都在装聋作哑。
官方口径统一得令人发指:无政府主义者暴动、瓦斯爆炸、极端天气。
甚至还有说是马戏团大象发疯撞塌了半个街区。
放屁。全是放屁,怀尔德比谁都清楚。
那是战争。一场看不见的、关乎人类灵魂的战争。
但他不能写,至少现在不能。
主编要是看见他稿子里出现“古代文明”、“精神控制”、“会发光的石头”这些词,绝对会第一时间把他送进疯人院,然后把他的办公桌腾给那个只会写社交花边新闻的实习生。
现在的任务是盯着这个叫“斯特恩”的建筑师,在他得知斯特恩就是那个为他们传递情报的“建筑师”时吓了他一跳。
在圣殿骑士的计划破产后,斯特恩成了华盛顿的新贵。
他在乔治城的豪宅每晚灯火通明,进出的全是参议员、银行家,甚至还有白宫的特使。
怀尔德蹲守的这棵橡树已经快把他的屁股磨平了。
就在他准备放弃蹲守去喝杯热朗姆酒暖暖身子时,一辆黑色的四轮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斯特恩宅邸的侧门。
没有徽记,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侧门开了。
出来的不是斯特恩,是一个穿着深灰色风衣的高大男人。
那顶宽檐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怀尔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标志性的走路姿势。
脊背挺得笔直,右手习惯性地虚按在腰侧——那是拔枪最快的位置。
吉迪恩。
那个在大陆进步公司暗中帮助艾薇拉,最后却莫名其妙失踪的法警。
怀尔德的心脏猛地撞了一下胸腔。
有戏,这绝对是大新闻的味道。
他顾不上冻僵的脚趾,像只闻到血腥味的鬣狗,悄悄跟了上去。
斯特恩宅邸的书房温暖如春,壁炉里的火苗舔舐着优质无烟煤。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雪茄味和陈年威士忌的香气。
“你要的都在这儿了。”
斯特恩把一份厚厚的文件袋推过红木桌面。
他坐在高背椅上,十指交叉,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那种令人作呕的、掌控一切的微笑。
如果说圣殿骑士是挥舞鞭子的暴君,那斯特恩就是那个精明地计算着怎么把鞭子卖个好价钱的商人。
吉迪恩没有伸手去接。
他站在阴影里,那顶宽檐帽依然没摘下来。
“我不明白。”
吉迪恩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栏杆。
“你出卖了布莱克伍德,出卖了整个美国分部。那些资料足够把他们在美洲的据点连根拔起。”
“纠正一下,法警先生。”
斯特恩端起水晶杯,透过琥珀色的液体观察着对方。
“那是‘清理不良资产’。布莱克伍德太傲慢了,她迷信那种不可控的力量,像个抱着炸药桶跳舞的疯子。秩序需要稳定,而不是疯狂。”
“所以你把情报给了那个女孩?让她去摧毁一切?”
“她是一把很好用的刀。虽然锋利得有点烫手,但只要切掉腐肉,刀本身会不会断,并不重要。”
斯特恩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谈论一次失败的投资。
吉迪恩的手指动了动,那种久违的冲动又涌上来了,那是想把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混蛋一枪崩了的冲动。
但他忍住了。
法律。秩序。正义。
这三个词像紧箍咒一样勒在他的脑子里,虽然现在的他,越来越分不清这三个词的区别。
“那笔钱呢?”吉迪恩问,“布莱克伍德从国库里挪走的那笔巨款。”
“那是重建基金。你知道的,新世界需要建设。”
斯特恩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夜色中的华盛顿。
远处,国会山的圆顶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一颗巨大的、沉默的头颅。
“圣殿骑士不会消失,吉迪恩。我们是这栋房子的地基。你可以铲除发霉的地板,可以拆掉漏风的墙壁,但只要人类还渴望秩序,地基就永远存在。”
他转过身,眼神里透着一种狂热的冷静。
“我给了你这份名单。你去抓人,去立功,去维护你的正义。而我,负责让这座大厦更稳固。我们各取所需,不是吗?”
吉迪恩死死盯着那个文件袋。
那里面是几十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可能是一条肮脏的利益链,一场血腥的交易。
抓了他们,他就是英雄。
但他知道,斯特恩依然会坐在这种温暖的房间里,喝着好酒,操纵着下一个布莱克伍德。
这算什么正义?
这只是换了一批更聪明的奴隶主。
“你就不怕那把刀回头砍向你?”
吉迪恩冷冷地问。
斯特恩笑了,笑声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回荡。
吉迪恩感觉胃里一阵翻腾,他抓起那个文件袋,转身就走。
“对了。”
斯特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替我向怀尔德先生问好。他在外面冻得够呛吧?”
吉迪恩脚步一顿。
该死,那个不知死活的记者。
……
怀尔德正把耳朵贴在窗户缝上,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只壁虎。
突然,一只大手从后面薅住了他的衣领,像提小鸡仔一样把他拎了起来。
“哎哎哎!轻点!这大衣新买的!”
怀尔德拼命挣扎,扭头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蓝眼睛。
“托您的福,法警先生。我还等着写您的独家专访呢。”
怀尔德嬉皮笑脸地整理着被勒皱的领子,眼神却一个劲儿往吉迪恩手里的文件袋上瞟。
“那是啥?贪污证据?情妇名单?”
吉迪恩没理他,拖着他就往巷子里走。
“不想死就闭嘴。还有,离斯特恩远点。”
“那可不行。这可是普利策奖级别的素材!‘神秘建筑师操控华盛顿’、‘正义法警与黑幕交易’……”
“咔哒。”
柯尔特左轮那冰冷的枪口顶在了怀尔德的脑门上。
世界安静了。
“听着。”
吉迪恩的声音低沉。
“这世界上有些真相,是会吃人的。你知道艾薇拉·莫恩为了活下来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怀尔德愣住了。
他想起那个眼神坚定的女孩,想起那冲天而起的金色光柱。
那个瞬间,他确实感觉到了某种超越人类理解的恐惧。
但他是个记者,好奇心就是他的绝症。
怀尔德推开枪口,直视着吉迪恩的眼睛。
吉迪恩沉默了。
过了许久,他收起枪,把那个文件袋重重地拍在怀尔德胸口。
“这里面的东西,能把半个华盛顿的政客送上绞刑架。或者,把你送进波托马克河喂鱼。”
怀尔德手忙脚乱地接住,感觉这玩意儿比炸药包还烫手。
“你给我这个干嘛?”
“我不信斯特恩。但我现在的身份动不了他。”
吉迪恩压低帽檐,转身融入了黑暗。
“笔比枪更管用。如果你真有种,就去查查这名单上的最后一页。”
怀尔德借着路灯微弱的光,颤抖着手抽出了最后一页纸。
那是一张地图,上面标注了一个位于蒙大拿州荒野的地点。
他看着吉迪恩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那扇依然灯火通明的窗户。
斯特恩的身影在窗帘上一闪而过,怀尔德突然觉得手里的笔杆子有千斤重。
但莫名的兴奋感,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脊椎。
“这他妈才叫新闻。”
他把文件袋塞进大衣内侧最贴身的口袋,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行啊,吉迪恩。这一票,老子干了。”
1890年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