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烟混着冰渣子,把整座城市涂成了一块发霉的黑面包。
怀尔德缩在《华盛顿邮报》编辑部角落那张摇摇晃晃的办公桌后,指尖被烟熏得焦黄。打字机的键帽冷得像刚从停尸房里抠出来的牙齿。
“还在磨蹭什么?怀尔德!”
主编那个大嗓门隔着半个办公室砸过来,唾沫星子几乎能飞进他的咖啡杯里.
“国会山那帮老爷们的屁股都要着火了,读者在等这把火烧得更旺点!稿子呢?”
怀尔德没抬头。
他盯着那张即将塞进滚筒的白纸,脑子里全是斯特恩那个混蛋的笑脸。
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
自从那个该死的雪夜之后,他就像个被恶魔附身的打字机器。斯特恩给的那份名单,不仅是新闻素材,简直就是一本阎王爷的点名册。
第一周,他曝光了海军部的采购回扣案。三天后,负责采购的次长在自家浴缸里溺亡,警方说是“意外滑倒”。
第二周,他揭露了铁路扩建项目的土地兼并黑幕。当晚,那个脑满肠肥的参议员就在情妇床上马上风,死得极其不体面。
现在是第三周。
怀尔德看着手边那份关于“重建基金”流向不明的草稿。
如果这篇稿子发出去,谁会死?
那个掌管国库钥匙的老头?还是某个在幕后数钱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写新闻,是在写判决书。斯特恩那个老狐狸,根本不是把刀递给了吉迪恩,而是把刀架在了他怀尔德的脖子上,逼着他去捅人。
“这就来,头儿。”
怀尔德嘟囔了一句,狠狠把烟头按灭在堆满废纸的烟灰缸里。
他甚至没法停下来。
全华盛顿的眼睛都盯着他。以前那个只会钻下水道找花边新闻的小记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揭黑斗士”、“正义之笔”。
多么讽刺。
正义?这不过是另一场清洗。斯特恩在借他的手,扫除异己,把那些不听话的家伙清理出局。
这就是“秩序”。
怀尔德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像是吞了一把生锈的铁钉。
他抓起大衣,胡乱扣上那顶已经有些变型的软呢帽,抓起桌上的草稿纸团成一团塞进口袋。
“哎?你去哪?截稿时间就要到了!”
“去取材!”怀尔德头也不回地冲出大门,寒风夹着雪粒劈头盖脸地抽过来,稍微让他清醒了一点。
“如果不把这该死的真相挖到底,老子今晚睡不着觉!”
宾夕法尼亚大道旁的巷子里,阴影比别处更浓,吉迪恩靠在红砖墙上,手里转着那枚法警徽章。
金属表面被他摩挲得发亮,映着路灯昏黄的光晕,巷子深处传来几声闷哼,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员拖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走了出来,那个男人穿着考究的丝绸衬衫,如今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抓到了,长官。”其中一个警员喘着粗气。
“这家伙正准备坐马车出城,行李箱里全是债券和黄金。”
吉迪恩瞥了一眼那人,也是名单上的一员。财政部的审计官,斯特恩嘴里那块“发霉的地板”。
那人看到吉迪恩,眼睛瞪得老大,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那不是求饶的眼神,那是恐惧。
吉迪恩走上前,伸手扯掉了那人嘴里的破布。
“别……别把我交给他们……”
那人哆嗦着,牙齿磕碰得咔咔作响,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什么都说!是杜邦逼我的!那些钱……那些钱不是我要拿的!那是‘圣殿’的经费!”
“圣殿?”吉迪恩眯起眼睛。
“别装傻了!那个建筑师……那个魔鬼!”那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刺耳得像指甲刮过玻璃。
“他在重塑一切!他在把华盛顿变成他的棋盘!吉迪恩!你以为你是谁?你也是他的狗!我们都是……”
“砰。”
一声枪响,并不是吉迪恩开的枪。
那人的眉心多了一个血洞,眼神里的疯狂瞬间凝固,身体像一滩烂泥一样滑了下去。
吉迪恩猛地回头。
巷子口,一辆黑色的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窗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的人。
刚才那个负责押送的警员,手里正握着一把还在冒烟的警用转轮手枪。
“他企图夺枪逃跑,长官。”
吉迪恩死死盯着那个警员,年轻,陌生,眼神空洞得像个木偶。
这种眼神他见过。在那些被斯特恩洗脑的“圣殿骑士”眼中,在那些为了所谓“秩序”可以毫不犹豫牺牲一切的疯子眼中。
这就是渗透。
这不仅是上层的清洗,连底层的执法机构,也已经被那个建筑师悄无声息地换了血。
吉迪恩的手指在枪套旁动了动,那一瞬间,他真的很想拔枪。
但他忍住了,就像那个雪夜在斯特恩的书房里一样。
杀了这个傀儡毫无意义。
马车的车窗帘子微微掀起一条缝,露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挥了挥。
那是无声的驱逐,也是傲慢的认可。
吉迪恩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头顶。
他不仅是在替斯特恩抓人,他还在替斯特恩杀人。哪怕他不开枪,那些人也会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算什么狗屁正义,吉迪恩转过身,没有再看那具尸体一眼,大步走出了巷子。
靴子踩在雪泥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他需要喝一杯。
或者,找个能让他那该死的良心稍微安静一会儿的地方。
乔治城的一家地下酒馆。
这里鱼龙混杂,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酸啤酒和呕吐物的味道。
这种地方,那些衣冠楚楚的政客是绝不会踏足的。
吉迪恩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面前放着半瓶波本威士忌,他对面坐着个把自己裹得像只棕熊的家伙。
“我还以为你这种大红人,现在应该在哪个参议员的晚宴上喝香槟呢。”吉迪恩没抬头,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
怀尔德扯下围巾,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短短一个月,他看起来老了十岁,眼袋黑得像两块煤炭。
“少废话。”
怀尔德抓过酒瓶,甚至没用杯子,直接对着瓶口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呛得他连连咳嗽。
“咳咳……该死……这酒里掺了马尿吧?”
“这是这里最好的酒了。”
吉迪恩看着他,“你刚才在外面鬼鬼祟祟转了三圈才进来,被人跟了?”
“我有那么业余吗?”怀尔德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压低声音。
“但我感觉不对劲。最近不管去哪,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他指了指天花板。“就像上帝。”
吉迪恩沉默了片刻。
“今天又死了一个。”
“谁?”
“财政部审计官,就在我面前被干掉了。”
怀尔德的手抖了一下,酒液洒在桌面上。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名单,用指甲在上面狠狠划了一道。
“第十二个。这上面的人,已经没了三分之一。”
“斯特恩的效率一向很高。”吉迪恩冷笑。
“我们得停手,吉迪恩。”
怀尔德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凑近桌子,眼睛里布满血丝。
“再查下去,下一个消失的可能就是我。或者你。那家伙是个疯子,他不仅要清理布莱克伍德的人,他在重塑整个华盛顿的权力结构。
等到没人再敢反对他,我们这两个用完的‘工具’,也就该扔进垃圾桶了。”
吉迪恩转动着手里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一道道痕迹。
“停手?怎么停?”
吉迪恩抬起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透着一股绝望的冷硬。
“你也说了,那是秩序。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人渴望安稳,渴望有人替他们做决定,斯特恩这种人就永远有市场。我们斗不过他。至少,在这座城市里斗不过。”
“那就换个地方斗。”
怀尔德突然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地图。
那是那晚吉迪恩给他的。
“观测站。”
怀尔德把地图拍在桌上,手指戳着那个位于蒙大拿荒野的小红点。
“这玩意儿才是关键,对吧?斯特恩为什么要把这个给你?是挑衅?还是陷阱?”
“也许两者都有。”吉迪恩盯着那个点。
那里是西部。是荒野。是法律和秩序还没完全扎根的地方,怀尔德猛地灌了一口酒,眼神亮得吓人。
“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个观测站,搞清楚斯特恩到底在那鬼地方藏了什么……”
“那是送死。”吉迪恩冷冷地打断他。
“留在这儿也是等死!”
“与其等着被哪个不知名的警察一枪崩了,我宁愿死在寻找真相的路上。这就是记者的宿命,不是吗?”
他盯着吉迪恩,“那你呢?法警先生?你打算继续当他的刽子手,帮他把这栋‘完美大厦’的地基打得更牢一点?”
吉迪恩没有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雪茄,慢慢地剪开,点燃。
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升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
“我申请了长假。”
吉迪恩突然开口,声音沙哑,“理由是因公负伤,需要去西部疗养。”
怀尔德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那笑容难看至极,却透着一股久违的轻松。
“巧了。我刚给主编留了封辞职信。我说我要去西部写一本关于野牛和印第安人的书,顺便找个牛仔妹结婚。”
吉迪恩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嫌弃。
“你连马都不会骑。”
“但我会开车。蒸汽动力的,最新的那种。”
怀尔德把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把那张地图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回口袋。
“听说蒙大拿的冬天比这儿还冷。希望能冻死几个圣殿骑士。”
两人站起身,吉迪恩把几枚硬币扔在桌上。
“走吧。”
“去哪?”
“火车站。今晚有一趟运煤车去芝加哥,那是去西部的必经之路。”
推开酒馆沉重的木门,外面的风雪似乎更大了。
整个华盛顿都在沉睡,在那个无形的铁笼子里沉睡。国会山的圆顶在夜色中像是一只盯着凡人的巨眼。
但在这个肮脏的街角,两个微不足道的蚂蚁,决定爬出这个笼子。
向西。
去往那个充满未知、危险,但也充满可能的荒野。
吉迪恩拉低帽檐,遮住了眼中的光芒。
怀尔德紧了紧大衣领子,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权力的丰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再见,烂透了的文明世界。”
这一年是1890年。
旧时代的丧钟还没敲响,新世界的曙光还没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