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
细密的,冰冷的雪屑,被北风卷着,扑打在林非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他整个人像是被冻僵在了原地,唯有胸腔里那颗东西,还在一下,一下,沉重而麻木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四肢百骸传来一种近乎碎裂的痛楚。
视野里,一片狼藉的林间空地,中央那一滩泼墨般刺目的暗红,占据了全部。
就在刚才,就在那里。
寒星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没有恐惧,没有诀别的悲恸,只有一种近乎燃烧殆尽的平静,和一丝……他至今未能读懂,也不敢去深究的微光。然后,那道他熟悉到闭眼就能勾勒出的身影,便像一片真正脱离了枝头的叶,迎着孤狼徒弟那柄淬着幽蓝寒光的狭长弯刀,决绝地撞了上去。
刀光落下时,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只有一声极轻微的,像是熟透的瓜果被利刃破开的闷响。
接着,便是那颗头颅,带着依旧平静的神情,离开了脖颈,滚落在沾满泥泞和雪末的枯叶上。无头的身体还站立了一瞬,才缓缓地、僵硬地,向前扑倒。
世界的声音,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空了。
林非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冲上头顶,轰然奔流的咆哮。他看到孤狼的那个徒弟,脸上带着一种狩猎得逞后的、混合着残忍与兴奋的狞笑,弯腰,伸手,抓住了寒星散落的头发,将那颗头颅提了起来,还炫耀似的,朝着他这边晃了晃。
嗡——
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了。
一股灼热到几乎要将他自身焚毁的气息,从丹田深处毫无征兆地炸开,蛮横地冲垮了所有滞涩的关窍,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在他干涸的经脉中奔腾咆哮。四肢百骸,传出细微的骨骼摩擦声,力量,毁灭性的力量,像决堤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身体先于意识动了。
脚下的积雪和冻土猛地炸开一个浅坑,他的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黑色流影,几乎是瞬移般出现在了那提着头颅的孤狼徒弟面前。
那徒弟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化成惊愕。
林非的手,五指贲张,带着一股扭曲空气的灼热劲风,已经按在了他的脸上。
“咔嚓!”
头骨碎裂的声响,清脆得令人牙酸。
狞笑凝固,取而代之的是瞬间失去所有生机的空洞。那具身体软软地倒下,手指松开,寒星的头颅重新跌落尘埃。
林非看也没看那具尸体,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地上那具无头的躯体,和滚落一旁、沾满污迹的头颅。
他走过去,动作僵硬地脱下自己早已被树枝划破、染血的外袍,小心翼翼,近乎笨拙地,将寒星的头颅和身躯分别包裹起来,又寻来坚韧的藤蔓,紧紧缚在背后。
冰冷的触感隔着布料传到背上,那重量,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他缓缓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已烧干,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血色的死寂。眼白部分,蛛网般的血丝狰狞地蔓延,真正是目眦尽裂,泣出血泪!
……
孤狼的老巢,藏在一处山谷的背阴面,倚靠着一个巨大的山洞修建了些木石结构的寨楼,易守难攻。此刻已是深夜,寨子里却并不安静,隐约有喧哗和篝火的光亮透出。
寨门处的守卫抱着兵刃,靠在山壁上,正有些昏昏欲睡。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寨门旁的阴影里。
下一刻,靠外的那名守卫喉咙处多了一道细密的血线,他猛地瞪大眼睛,想要呼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软倒在地。
旁边的同伴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刚睁开惺忪睡眼,一只滚烫的手掌已经覆上了他的天灵盖。灼热的内力一吐,他连哼都没哼一声,七窍流血而亡。
杀戮,开始了。
林非像一道来自九幽的索命之风,刮进了这座山寨。
他没有呼喊,没有咆哮,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沉默地,高效地,移动,出手。
剑光,掌风,指力,甚至是随手夺来的兵刃,都成了收割生命的工具。
他从寨门杀起,沿着向上的石阶,一路血洗。
遇到巡逻的小队,黑影掠过,便是数具尸体倒地,喉咙、心口、眉心,皆是一击毙命,伤口处带着一股诡异的焦糊味。
有悍勇的匪徒举着大刀吼叫着扑来,林非不闪不避,直接一拳轰出,拳锋所至,对方的胸膛整个凹陷下去,后背炸开一个血洞。
有人躲在暗处放冷箭,箭矢破空而来,他头也不回,反手一抄,将那箭矢抓住,顺势甩出,黑暗中便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嚎。
他走过的地方,尸体铺了一路,温热的血液泼洒在冰冷的石地、木墙上,呲呲作响,腾起淡淡的白雾,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迅速弥漫了整个山谷。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惊惶的呼喊声,终于将这座山寨从睡梦中彻底惊醒,然后拖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血腥噩梦。
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他们看着那道在人群中穿梭的黑色身影,看着他背后那两个被鲜血迅速浸透的、显出人形轮廓的包袱,看着他那双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血色眼睛,胆气瞬间崩溃。
“魔鬼!他是魔鬼!”
“逃啊!”
崩溃的哭喊和四散奔逃,并不能换来丝毫生机。那道黑影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随形,所过之处,只有死亡。
从寨门到山寨深处,三百余口,无论头目还是小卒,无论是否抵抗,在这一夜,尽数化作了林非脚下冰冷的尸骸。
当他最终踏着血泊,走到山洞最深处,那扇明显比其他地方更坚固、雕刻着狼头的石门门前时,整个山寨,除了风声和火焰燃烧木材的噼啪声,已再无半点生息。
石门紧闭。
林非抬起手,手上沾满了黏腻的血污,指甲缝里都是暗红色。他没有用任何技巧,只是将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手掌,按在了冰冷的石门上。
“嗤——”
青烟冒起,石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坚硬的岩石表面以他的手掌为中心,迅速变得赤红、软化、融化。
“轰!”
整扇石门,被他用蛮横的内力,生生熔穿、推倒,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门后,是一间宽阔的石室。没有想象中穷奢极欲的装饰,反而显得有些空旷、清冷。四壁点着几盏长明灯,光线昏黄。
石室中央,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着门口,跪坐在一个蒲团上。听到巨响,她猛地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与寒星有着五六分相似的容颜,只是更显年轻,眉眼间带着一股未经世事的稚嫩,和一种被精心保护起来的纯净。然而,此刻这张脸上,却布满了惊怒与一种被侵犯了神圣领地的敌意。
她的目光越过倒塌的石门,落在门口那个宛如从血池里捞出来的身影上,落在他背后那两个形状可怖的、滴着血的包袱上,最后,定格在他那双泣血的、死寂的眼睛上。
少女猛地站起身,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巢的幼鸟,拦在了石室最里面那张铺着完整虎皮的石榻前——虽然榻上空空如也。
“不准你伤害我义父!”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颤抖的哭腔,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滚出去!你这个恶魔!”
林非踏过倒塌的石门,走进了石室。
他的脚步落在石地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血脚印。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他看着那张与寒星酷似的脸,听着她那句“义父”,看着她眼中对孤狼毫不掩饰的维护……
一股比先前杀戮时更加汹涌,更加冰冷的暴怒,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的悲怆,如同海底最黑暗的潜流,轰然撞上他的心头。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的声响。
“你……”
只吐出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他看着她,看着这张脸,再看看这间显然是孤狼居所的石室。
原来……原来在这里。
寒星找了她那么多年,念了她那么多年。
而她,就在这里。在仇人的巢穴里,对着屠戮她姐姐的凶手,喊着……义父。
林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背上传来的冰冷与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那双泣血的眸子,死死盯住少女,里面的死寂,开始翻涌起毁灭一切的疯狂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