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外，天光未亮。
雪还在下，只是势头小了些，细碎的雪沫子被风卷着，飘进这洞开的核心石室，落在凝固的血泊上，落在林非僵立的肩头。
他看着那少女，那张与寒星酷似的脸，此刻写满了惊惧、愤怒，还有一丝被娇纵惯了的不谙世事。那双清澈的、本该属于寒星血脉的眼睛里，映出的，是他此刻浴血修罗般的模样，以及……对“义父”这个称谓不容置疑的维护。
“滚出去！”少女的声音带着颤，却异常尖锐，“不准你玷污义父的地方！”
林非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干涸撕裂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背上的重量，冰冷而沉实，压得他脊骨都在呻吟。那里面，是寒星。是他亲手包裹，背负至此的寒星。
而眼前，是寒星寻找多年、生死未卜的血亲。
却口口声声，维护着她们共同的仇人。
一股比先前屠戮时更甚的暴怒，混杂着一种荒诞到极点的悲凉，像烧红的铁钳，狠狠烙烫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嘶吼，想质问，想将眼前这懵懂无知的少女也一并撕碎，让这荒唐的一切彻底湮灭。
可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泣血的眸子里，翻涌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却又被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强行束缚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沉。
他动了。
不是扑向那少女，而是猛地转身，撞开了石室侧面一扇虚掩的木门，那里似乎是通往更深处的通道。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再多待一瞬，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少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往后一缩，但见他并未冲向自己，而是消失在侧门后的黑暗里，她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可眼中的惊疑和敌意却丝毫未减。
林非在黑暗中疾走，背后的负担让他脚步踉跄，但他不管不顾。他只想离开这充斥着血腥和荒诞的地方，找一个能让他喘息的角落。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透出微光，是另一个出口。他奋力冲了出去，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让他灼热的肺叶稍稍舒缓。
外面是一片背风的矮坡，积雪覆盖着枯草。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漫长而血腥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坡下一处相对平整、视野开阔的向阳之地。
就是那里了。
他走过去，将背上紧紧缚着的两个包裹，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解了下来，并排放在雪地上。然后，他拔出腰间那柄已经砍出无数缺口、沾满黑红污迹的长剑，开始掘土。
冻土坚硬，混杂着石块。他的内力早已在连番杀戮中消耗殆尽，此刻全凭着一股蛮力，用剑撬，用手挖。指甲翻裂，指缝渗血，混合着泥土和之前的血污，狼狈不堪。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挖掘着。
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滴落在新翻开的、带着湿气的泥土上。
一个浅坑，渐渐成形。
他停下来，看着并排放在地上的两个包裹。沉默良久，他伸出手，颤抖着，将包裹着身躯的那个，与包裹着头颅的那个，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起，让它们紧挨着，仿佛那人只是安然睡去。
没有棺椁，没有香烛纸钱，只有这冰冷的冻土，和漫天无声飘落的雪。
他跪了下来，双膝深深陷入冰冷的雪泥之中。
脊背，终于不堪重负般，深深佝偻下去。额头，抵在面前潮湿的泥土上。
一直强撑着的，被杀戮和暴怒充斥的躯壳，在这一刻，彻底垮塌。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疯狂，都随着这一跪，流逝殆尽。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和钝刀子割肉般的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叫一声“师姐”，想说“对不起”，想告诉她“我替你报仇了”，想问她“你看到了吗”……
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化作一声压抑到极处的、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胸腔最深处挤了出来。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干涸血痂的眼眶，大滴大滴砸落在坟前的新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不是嚎啕大哭，只是这样无声的，剧烈的颤抖，和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比任何放声悲鸣，都更令人窒息。
他就这样跪伏在寒星简陋的坟前，像一尊瞬间被风雪冻结的石像，唯有那细微的、承载着滔天悲怮的颤抖，证明着他还是一个活物。
天光，在他无声的恸哭中，一点点亮了起来。雪停了，惨淡的日头挂在东边天空，没有丝毫暖意，只是冷冷地照耀着这片新坟，这个跪伏的身影，以及远处那死寂一片、血气冲天的山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林非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
是那个少女。
她站在几步开外，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座简陋的新坟，再看看他满是血污和泥泞、指甲翻裂的双手。
她似乎想靠近，又被他刚才那野兽般的警惕眼神吓住，脚下踌躇不前。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极小声音地，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问：
“你……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挖坑？那里面……是谁？”
林非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转回头，重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土上，闭上了眼睛。
风中，似乎传来他低不可闻的呢喃，破碎得几乎听不清。
“姐……我找到她了……”
“可是……我该……怎么办……”
雪花又开始零星飘落，覆盖上他的肩背，覆盖上那座新坟，试图掩去这一夜的惨烈与悲伤。
